城市与村庄

小浃江剑河漕开河引湖水之争

                          小浃江剑河漕开河引湖水之争

 陈一鸣

 

甬谚云:儿子要亲生,田要买东乡。其缘由为此地上有东钱湖可灌溉,下有小浃江能泄洪,旱涝保收。然东钱湖属鄞,小浃江属镇,一条水系,两县分管,各为其利,必有争议。自清代以来,有永禁碑两方竖于宁波府城,其一为康熙年间的“宁波府门永禁碑记”。其二为同治年间竖在宁波城隍庙的“永禁镇海剑河漕凿引湖水碑。”上一碑知者甚众,其意为旱时鄞民拦水筑坝,镇民挖而掘之。为消纠纷,立碑永禁,另有一碑立于镇之丁家山净严寺。而下一碑其意为永禁小浃江剑河漕凿岗引湖水入岭里之举。此事惊动省府,后有闽浙总督左宗棠批示立碑永禁,然今知者罕有。为史流传,持以拙笔,撰文以记。有不妥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在小浃江的下游,北仑区戚家山街道的龙头山麓建有一座义成碶,此碶成于1817年,由当地乡绅乐涵与胡鈞共同发起修建的。在碶桥柱上镌有二副对联,其中一联联云:“三邑通其水,五乡碶、东冈碶、蝘山碶,至此独障狂澜;万灶乐为农,灵岩乡、泰邱乡、海晏乡,惜不共沾美利”。

古代,东钱湖水由梅湖而下,到五乡流入小浃江,一路向东北直入东海。小浃江两岸受到湖水灌溉,使得原来的盐田变成了农田,盐民变成了农民,而且旱涝保收,成为宁波的一方富庶之地。但是正如楹联中下联所说的因为横贯南北太白山余脉的相隔,在连绵群山东面的灵岩乡、泰邱乡、海晏乡(今北仑区的大碶街道、新碶街道、霞浦街道、柴桥街道等地),都不能享受到东钱湖水的好处。(古代把育王岭以东,三面环山一面靠海的灵岩、泰邱、海晏地界统称为岭里头,反之则为称为岭外。)然而一直以来,岭里头的乡绅,有识之士都一直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想把东钱湖水引入里面,共享这份湖水灌溉。最早在明代嘉靖年间就有人提出开凿育王岭,挖岭为河渠,把湖水引入岭里头的三乡。然而在古代,没有机械化设备,要开山劈岭谈何容易。再则,使用东钱湖湖水灌溉,需要分摊税赋,也就是湖米之说,当时岭里头三乡的土地面积也并不是很大,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这在《镇海县志》中有记载:嘉靖年间,定海县令和地方乡绅商议在育王岭开凿河渠,引入东钱湖的水,用以岭里三乡的农业灌溉,但大碶头人、广东河源知县俞世中就以“谷粟易出”为由,阻止了这项动议。俞世中这个人物在天一阁主人范欽撰写的长山碶中也有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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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镇海县志×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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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欽×长山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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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凿剑河漕引湖水工程大致线路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到了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镇海崇邱(今北仑小港人)胡枢[i]、泰邱(今大碶吕鉴人)胡洪安[ii]等人,根据乾隆《镇海县志》中记载有“湖米均派崇邱、灵岩、泰邱、海晏”之语。遂向宁绍台道官员呈上开凿崇邱剑河漕到灵岩乡的提案。理由就是岭里头三乡一直在缴纳东钱湖湖水的赋税,但是一直没有用到东钱湖水的灌溉,理由好像很充分。当时的浙江宁绍台道道台史致谔撰文写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同治四年(1865)镇海县的乡绅胡枢,胡洪安等人向宁绍台道提案,要从镇海崇邱乡(今北仑区小港)小浃江下游剑河漕开凿一条到灵岩乡水井头(新碶算山)河渠的建议。目的就是利用东钱湖的湖水灌溉岭里头灵岩、泰邱、海晏三乡,使三乡也能共沾湖水的美利。这个想法很大胆,看起来好像也很有道理,根据就是乾隆《镇海县志》记载岭里头三乡一直在缴东钱湖水的税赋,但一直没有得到东钱湖水的灌溉,所以需要开凿一条河渠,从小浃江引水到岭里头使用,才能真正受惠于里面的老百姓。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农业国家,水利兴农一直是地方官员的重要内容。道台史致谔[iii]接到这个提案后,第一反应这是一件好事,“意在久利农田,为功桑梓,深堪嘉尚”。但是从舆图上看,从镇海崇邱乡的剑河漕(今在小港街道胡家塔)到林隘,然后再从板桥头到灵岩乡的水井头(今新碶街道算山),都居两山之中,开凿实属不容易,并且还要考虑,每年台风季节山洪暴发,一旦冲毁就前功尽弃。这必须要去实地考察,明确究竟,勘察是否有窒碍之处,然后才能再做决定。于是,通过布政使把这提案转发给宁波府督办,请相关的鄞县及镇海县派人核实县志记载,并勘察工程的可行性。鄞县乡绅张恕等人了解情况后,表示极力反对在剑河漕开河,且恳请由宁波知府牵头,邀请一位德高望重熟悉地方情形的官员来调查处理。最后,鄞、镇乡绅一致推定曾任台州府知府的黄维诰[iv]去实地查勘详情。黄维诰是江西临江府新淦县人,他是一个实干的官员,详细记录了整个考察过程:四月十六日从省城杭州启程,十九日到宁波。当时交通真不便,如今高铁不到一小时,当时需要三天。次日改装易服化妆成普通百姓,从源头东钱湖乘船开始查勘,看见湖宽有四五十里,但是湖心淤塞严重,湖水存量不多,沿湖一路下行到五乡,然后进入镇海崇邱地界,再一路到胡家塔剑河漕地方,下船上岸,翻越茶漕岭(估计有误,或古今名称不同。应该为王家溪口),此岭高度大约有五六丈左右。下岭过了林隘到李隘,此处居民稠密,大约有二千余户人家,往东再走三四里地就到了牛窝衕,这条山岭也有四五丈高,下岭过去三里就是与灵岩乡交界的水井头。就这样加起来,陆路大概有十二三里路。按照胡枢、胡洪安的呈请开河的路线来分析,中间有许多庐墓都要拆除,估算费用高达十三四万串之多,而且不容易成功。况且引东钱湖水东下灌溉灵岩、泰邱、柴桥三乡,田地有十余万亩,湖水恐怕会立马放完。黄维诰勘察回来后查阅历代《史志》记载:东钱湖位于鄞县的东乡,历古以来都只是灌溉七乡,如老界、阳堂、翔凤、手界、丰乐、鄞塘六乡,都属于鄞县,其中鄞塘与白杜等处共为一乡,其余就是镇海县的崇邱八里为一乡。问询了许多地方的乡绅,都认为就是七乡的灌溉在大旱之年也只能保持三十天的用水,并没有多余湖水可用。

黄维诰查勘的记录形成调查报告后,就会同镇海县知县凌卿云[v]一起协商,召集提议的六名镇海绅商开会讨论,一开始,绅商们言辞还比较激烈,拿出证据说乾隆《镇海县志》记载,有湖米均派崇邱,灵岩、泰邱、海晏之语。还说志载,康熙六年进士、御史谢兆昌的《丁家山净严寺碑记》为证:东钱湖,唐天宝三年( 744)开拓之,易田为湖,以其田赋赋之七乡,每亩计米三合七勺三杪。按所称七乡系指现受湖水之七乡。但是,仔细查看《镇海县志》中的田赋税额项,灵岩、泰邱、海晏三乡并无注明添派湖米,原额例定米数也要比其他乡要少。可以确定原来呈上提案中关于缴纳湖米这项是没有证据的。这时乡绅们态度缓和下来,也觉得可能出错了。几天后,镇海县令凌卿云带着这批乡绅去实地查看地形,大家考察后都觉得,剑河漕地理位置处于东钱湖的下游,一经开河,湖水必定势如建瓴,不但东钱湖水会一下子泄入东海,有损于鄞县利益,且对镇海地方也毫无益处。还有开挖这条河,需要开凿茶漕、牛窝衕两条高达五六丈的山岭,工程实在浩大,所需费用不菲;且根据地形地貌分析,就算开河成功后,也会很容易倾圮。在未开工之前众人就已经觉得隐祸无穷了。于是,大家一致认为开凿剑河漕引湖水的动议不妥。鄞县令秘云书[vi]知道这次考察情况后,就召集鄞县的乡绅奢老开会,告诉他们剑河漕开河的的提议经勘查后已经取消,东钱湖湖水还是照旧灌溉七乡。这件事后来上报到闽浙总督左宗棠哪里,左宗棠批示,立石永禁,以垂久远。为了牢记这件事情,于是在宁波府城城隍庙正殿的东边立“永禁镇海剑河漕凿引湖水碑”为禁。

在清人《南兰集》中有更详细记述事件的来龙去脉:“永禁镇海剑河漕凿引湖水碑文书后”:民生莫切于水利,前人之所经划,具载志乘,然必亲历其地,而后形势之高下,江河之原委,疆理之界限,堰塘坝闸之兴废,其确有可征者,信之。其不可信者,以无征置之。可也。若第据乎志乘,即所载有,难尽信者矣。  尝读乾隆五十三年钱《志》,分任水利者为象山倪韭山[vii]先生,倪非鄞产,而于城乡内外河渠未及留意,只取旧志档册而录之,当时蒋樗庵[viii]先生已嗤其陋。又考雍正十一年曹《志》,称东钱湖所溉合鄞、奉、镇为七乡,又称湖因田为之,故以原供之赋均之七乡。夫所谓七乡者,在鄞则老界、翔凤、阳堂、手界、丰乐、鄞塘六乡,鄞塘南接奉化。在镇则崇邱乡八里之接鄞地者。叶恒《嘉泽庙记》亦言湖水及翔凤等乡并定海旁近之田。定海,今镇海。镇人谢兆昌《净岩寺碑》亦只言崇邱八里得沾湖水,是则湖水所溉及东冈碶而止,此则《志》之可征者也。至言镇之江南三乡,若灵岩、若太邱、若海晏,重山所阂,当时议凿阿育王山岭引湖水灌之,故以湖米均摊于四乡之田,且言灵岩、太邱、海晏三乡空输湖米之赋,是镇乡居其四而鄞奉反居其三。是说也,实为后日凿引湖水之地当日纂修者不加详审,留此曲笔,此则《志》之无足征者也。

同治四年( 1865),镇人胡枢等果据是说,请于剑河漕尽处王家溪凿冈为渠,以引湖水。余亟白于监司史公,备言鄞地湖高于田,田高于河,河高于江,势若建瓴,若引注镇之江南三乡,则下流趋为巨浸,而鄞之上河涸矣。史公然余言,乃札玉环同知黄公履勘全湖堰闸及镇邑江南乡地势,实属有害于鄞无益于镇,并查镇邑赋册,江南四乡之赋减于江北各乡,乃知四乡均派湖米之说,亦属子虚。天下事之误于笔墨者,往往如是。黄公会同镇令凌公,据实详报史公,于是转详大府,勒石永禁,树碑郡庙正殿之东偏。

是役也,史、黄两公实心讲求,力破成说,以惠吾民,其功非浅鲜也。今史公去矣,黄公未几亦去,吾民于二公其能忘乎?史公名致谔,江南常州人。黄公名维诰,江西新淦人。若夫浚淤治葑以复民生,二千年农田之利更有望于今之官斯土者。  

 “志乘也不可全信”;“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在这件事情上可以说反映的淋漓尽致。可以看到绅商胡枢、胡洪安等只是截取志书记载中的片段,向官府呈上提案,也许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并不切合实际情况,东钱湖水由西南而东北,由高到低一路浩浩荡荡而来。即使开凿剑河漕到灵岩乡算山村水井头的水利工程实施完成,实际上算山村已经是岭里头三乡的最下游,靠近入海之处,那湖水如何能逆流而上,去灌溉当地的十余万亩土地呢?比较可行还是把湖水送入李隘、林隘作灌溉用水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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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溪口翻水站

果其不然,在解放后实施的青峙灌溉工程就采用了这条线路。据《镇海水利志》记载:小港青峙片的东、南、西三面环山,北面靠海,无水网,流域小。其中三千余亩农田的灌溉完全靠天,老百姓的生活用水也十分困难。1955年11月11日,镇海县委在青峙召开有关的县、区、乡、村四级干部会议,讨论劈山开渠事宜。经过到会人员充分讨论,一致同意,成立了工程委员会,由县水利局负责具体实施。会上还讨论并规定了区、乡、村的合理负担等经济政策。在当年11月16日正式开工。选址靠王家溪口小浃江支流尽头处(也就是剑河漕)建造翻水机埠、提升水位,从机埠处开挖水渠,过王家溪口岭,接通青峙河,全长1150米。整个工程历时八个月,于第二年七月竣工,工程经费五万六千余元。建成使用后,因提水马力不足,国家补助二万五千元,对已建成的机埠进行扩建,安装东方红54内燃机1台,配套16英寸水泵,提高了提水灌溉能力。至此,青峙灌溉工程保障了青峙片区三千亩农田的灌溉及老百姓的生活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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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钱湖水隔重山,城郭迢迢怯往还。安得五丁开蜀道,更加高堰筑回返。”这是晚清翰林、民国《镇海县志》总纂王荣商写的关于开凿育王岭连接岭里头三乡水利的竹枝词。可见从明代嘉靖到民国,几百年来一直有地方乡绅想完成这个水利工程的心愿,但苦于工程浩大而望洋兴叹。那这个工程最终有没有实施完成呢?答案是肯定的。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重视水利工作,在岭里头修海塘、浚河道、建水库。从五十年代起建造了新路、城湾、千亩岙、灵峰等大小水库,使地方的抗旱能力增加到20天。但是在大旱之年,仍有威胁。据镇海县《水利志》记载:“1963年,大旱,河水干涸,外海咸潮倒灌内河;1971年,春旱、伏旱连秋旱,水稻受旱严重,国家派飞机实施人工降雨41架次”。人民政府为了彻底解决岭里头的农业灌溉用水。于1980开建育王岭隧洞,该工程属于亭下水库灌区的配套工程。亭下水库之水经奉化,过鄞州东江管道,最后在宝幢育王岭隧洞进水闸入口,至大碶莘峰村轮窑山嘴出口,进入大碶河网,隧洞全长达二千二百余米,总投资二百余万元。于1982年7月1日,全线贯通。

至此以后,岭里三乡再无旱灾之忧!

 

 

 

 

 


[i]胡枢字蔚斋,镇海崇邱人,寓灵岩。兄弟九人多蜚声庠序,而枢以才智称排难解纷为乡里所重,子友芸,字砚香,光绪二年举人。

[ii]胡洪安,字继禹,镇海泰邱人,性高亢绝俗。定海黄式三明经避乱寓芦江,洪安从之。尝与同志胡枢等议凿王家碶口,引东钱湖水以溉岩泰海三乡之田,为鄞人所阻而止。筑庐曰,二间草堂。自号素履道人,暇时焚香鼓琴静坐其中,卒年六十一。

[iii]史致谔(18021872)字铁生、士良、子愚,号耜梁。顺天宛平人。清进士,授编修,累迁至浙江宁绍道台,加按察使衔。

[iv]黄维诰(18061878):江西,临江府新淦县人。道光三十年(1850)和同治三年(1864)、六年(1867)、九年(1870)四次担任玉环厅同知。

[v]凌卿云,河南光州进士,同治四年十一月令镇海,六年七月调令嘉善。

[vi]秘云书,字篆鸿,号轩卿,故城人。清石浦厅海防同知,赏花翎加道衔,以知府升用。咸丰辛酉间,发生了粤匪之变,他从军剿贼,出生入死,临危不惧,收复了上虞。之后又先后至山阴、会稽、钱塘、仁和、萧山、鄞县等地任职。

[vii]倪象占,初名承天,字九三,号韭山。象山丹城人。

[viii] 蒋学镛 (生卒年不详字声始,号樗庵,清鄞县人。为全祖望表弟和入室弟子,治学勤精刻苦,为人洁身自好。1771(乾隆三十六年)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