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村庄

行走在浙东大运河

行走在浙东大运河

 

庄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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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庄丹华照

 

2020年7月14—16日,为期三天的浙东古运河商帮遗迹文化考察终于成行了,行程包括浙东运河申遗河段中的萧山-绍兴段、上虞-余姚段和宁波段。这是大运河文化写作的重要安排之一。考察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为了实施这一考察计划所花的筹备时间却不短,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而一拖再拖,这次终于能够成行,确属不易。

14日晨,细雨初起,一行人从宁波三江口的庆安会馆驱车出发了。第一日是参观杭州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领略拱宸桥及运河沿岸风情,并参观胡雪岩故居和南宋御街;次日参观考察浙东运河源头——西兴古镇,寻找古运河遗迹,追溯大运河绍兴段遗产河道——绍兴运河园,并参观安昌古镇;第三日参观位于上虞的曹娥庙、古纤道和竺可桢故居,下午到余姚考察浙东运河(宁波段)的丈亭老街,以及位于宁波市区的大西坝、小西坝旧址,最后回到出发地庆安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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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桢故居,上虞东关镇大木桥头,前临市河。桑金伟摄


 

第一站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走进展厅,只觉得三千多年的历史扑面而来,从京杭大运河到浙东大运河,不同时代开凿的运河不仅仅联通了不同的水域,让船只通行无阻,使漕粮得以顺利运到京城,巩固了京城的物资供应和军事防御,保证了封建王朝的集权统治,还带动了沿岸城镇乡村经济、文化的发展,实现了南北经济、文化的交流、融汇。在这条水道,还有西方文化随同西人行进的步伐扩散开来。在运河的滋养下,运河沿岸地区成为中国人口最密集、经济最繁荣、文化最昌盛的地区,而且灿烂的运河文化还跨越时空,纵贯古今且横跨中西,给沿岸的人们带来了新的文化气象。

京杭大运河博物馆旁边就是拱宸桥。横跨运河的拱宸桥是京杭大运河南端著名的桥梁,也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拱”是拱手接驾,“宸”指帝王,这里在古代就是迎接帝王的地方。这座具有三百多年历史的桥梁,藏着运河的历史,也见证着杭州的沉浮。站在开阔的拱宸桥头,青石板铺砌的桥面平添几分古朴,江面宽阔,不时有货船驶过,运河的流水带来阵阵凉风,一扫暑日的闷热,桥下的神兽趴蝮(音八夏),这龙的儿子,仍旧那么爱趴在河面上,充当桥的守护神,同时也是一个真实的防撞墩。

待夜幕降临,两岸灯光璀璨,拱宸桥下广场舞音乐强劲,小孩子滑着滑板车四处穿行,走过桥头,对面的历史文化街区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街头各色各样的丝绸制品:丝巾、旗袍、绸伞……,展现着桑蚕丝绸之乡的特色,张小泉剪刀、回春堂老药房……,既是老百姓日常生活所需,也成了当地特有的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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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拱宸桥桥西。桑金伟摄


看到路边一家装修别致的小书店,进去一看,卖的都是跟运河有关的书和小工艺品,挺有特色,里面有一本叫《杭州运河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书,细说当地船民习俗、节日风俗、河神信俗、水乡婚礼、运河传说故事,以及余杭清水丝绵、张小泉剪刀、王星记扇子、杭州伞、杭州篮、天竺筷等的制作技艺,还有文学与艺术的传统:灶头画、茶园戏曲、水路班子、武林活拳……,很有意思,这是杭州运河沿岸老百姓日常的生活,也是他们代代流传的乡愁与文脉。

运河附近元宝街的胡雪岩旧居,是江南地区晚清私家豪宅的典型,将居住空间与园林艺术巧妙融合,其规整典雅的建筑、优雅诗意的园林、颇有来历的器玩摆设,色色精美不俗,让人深味低调的奢华。屋主胡雪岩,1823年出生,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以一生四十余年的时光,从“少孤,家贫”的钱庄学徒到二品顶戴、身家丰厚的巨商,坐拥10家钱庄银号、26家典当铺,加上声名远扬的药铺“胡庆余堂”,达到了一个商人所能做到的极致,却又在短短几年中,在因生丝生意与洋商的博弈中惨败,连带钱庄银行纷纷倒闭,典当行被查封,整个胡氏金融商业帝国迅速崩溃。两年后(1885年),胡雪岩在失意和贫困中抑郁而亡。

胡雪岩可谓深谙中国商场和官场的精要,长袖善舞而所向披靡,可风头无两之时的胡氏却又低估了洋商背后的政治权力,积弱腐败的晚清政权连自己的海关权力都无法掌握,又如何能有正常的外贸交易与市场竞争。面对西方的强势入侵和主权的拱手相让,中西商人这场不平等的市场竞争的结局早已注定,这是一个商人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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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山西兴过塘行码头对面老街屋。桑金伟摄


        说起浙东运河的历史,起源于春秋时期越王勾践为了富国强兵和战备所需,动员全国军民开凿了山阴故水道,这是全国开通的人工运河之一。西晋时期,晋惠帝为了满足灌溉的需要,命人修建了从钱塘江东岸的西兴到会稽城的西兴运河。这段运河和越王勾践时期开凿的运河相连,又与整修后的宁波姚江、甬江自然水道相衔接,形成纵横交错的水网,浙东运河基本成形。从唐代开始,浙东运河日益繁忙,到南宋时期经多次整修航运条件大为改善,也带来沿岸地区经济文化的进一步发展。


西兴古镇,位于钱塘江南岸,是浙东大运河的起点,古代曾名固陵、西陵,春秋时期越国的范蠡曾在这里筑城抗吴,东汉末年孙策曾在这里取越,吴越王钱镠也曾在这里屯兵,这片曾经的商旅要道,如今风景秀美的旅游景区,也曾是金戈铁马的千年古战场。由于地势原因,浙东运河与钱塘江之间无法直接行船通航,人们只能在钱塘江入口的西兴镇停船靠岸,对货物进行中转,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西兴连接了两条运河,它也成为两条运河之间的重要中转站,于是靠水吃水的老百姓迅速发展出了“过塘行”这一当地特有的行业,专门替过往客商转运货物。

清末到民国期间,过塘行生意极好,据说沿浙东运河一条街上就有七十二家半过塘行,成为运河大动脉上的重要关节。为了维持市场生态平衡,过塘行之间还有基本明确的业务分工,有的专门过茶叶、药材、烟叶,有的专门过棉花、蚕丝、绸缎,有的专门过建筑材料,还有的专门过客人、过银元,等等,不一一而足,运输工具和运输方式也不断改进,从当初雇人的肩扛手挑,到后来甚至自购汽车运货。这些过塘行带动了当地整体经济的发展。西兴人谋生极容易,却也淡化了读书求功名的心思。民国之后,公路铁路交通运输发展,加上水域改道,过塘行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如今走在西兴古镇,西兴码头与过堂行建筑群、永兴闸、屋子桥、西兴驿站等古运河遗迹仍是历历在目,它们作为历史文化街区的重要文化标志,供游人去缅怀运河畔曾经的那一段历史。

沿着浙东运河的流程,车行至绍兴安昌古镇,霏霏细雨中,只见古镇廊道深幽,凉风穿堂而过,青石板泛出质朴的光泽,屋檐下乘凉的老奶奶悠闲惬意,霉干菜香味诱人丝丝缕缕钻入人的鼻尖,不紧不慢的叫卖声,还有那欸乃的桨声摇碎了一河的光影。站在桥头,在沥沥的雨声中,看岸边大树投下蓬勃的倒影,看乌篷船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桥洞,还有河埠头洗衣服的妇人,街角屋檐飞翘的戏台子,柜台高高的钱庄,时光似乎就这么静止了,从古至今,这里的人们就是这么过来的吧。悠悠古运河,带来了周边区域商贸文化的繁荣,也给沿岸的人们带来了相对富庶的生活和务实包容的心态。

在这里,除了沿河而建的鳞次栉比的商铺、穗康钱庄旧址、中国银行旧址、绍兴师爷馆,等等,还有一个掩藏其中的绍兴宣卷陈列馆,记载着这一曾对江南戏曲产生重要影响的民间说唱艺术的发展历程、艺术特色和它在当下的传承。这一曲艺样式不仅仅只是为了给人们提供消遣娱乐,它那郑重的祷神祈福仪式,以及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强调,引导着当地人们最朴实的价值观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

从绍兴驱车上虞,拜谒竺可桢故居,作为浙大学子牢记的“求是”校训在这里找到了出处。墙皮脱落的老屋,一座普普通通的二层小楼,曾经住过一个不平凡的灵魂。竺可桢先生的生卒年是18901974年,这正是我国发生沧桑巨变,中西文化剧烈碰撞的时期,先生早年曾先后求学于中西合璧的澄衷中学(宁波人叶澄衷创办)、复旦公学与唐山路矿学堂,后又以庚子赔款赴美国伊利诺大学、哈佛大学深造,学贯中西,兼具科学精神和伴随其一生的“求是”理念。

竺可桢先生一生致力于“科学救国”,不仅开辟了中国的气象事业,而且一心推广科学教育,倡导“求是”精神,影响无数学子,在危难之中组织浙江大学西迁,坚持办学,使浙江大学从困境中崛起,由一所二流的学校一跃而成“东方的剑桥”。他对教师的尊重,不拘一格求人才的气魄,“教授是大学的灵魂”的观点,至今仍让人感怀。而由他所提出的对每个新生的灵魂之问:“(我)到浙大来干什么?将来毕业后要做什么样的人?”促使此后每一个浙大人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和一份爱国的情怀。在竺可桢先生身上,也鲜明体现出一个运河边长大的人坚韧执着务实的个性和开放包容的心态。

从竺可桢故居出门,继续驱车曹娥江畔的曹娥庙。曹娥庙外墙的朱红已经消退斑驳,但是精美的雕刻仍是一下就能吸引人的眼球。一提起曹娥,那位东汉著名的孝女,她的故事几乎人尽皆知,投江殉父的行为未必得到今人的认同,但是对待父母的纯孝之心确是中华伦理道德的根本,曹娥的故事从曹娥江畔流传到全国,得到从民间到朝堂一致的褒扬。中国传统以忠孝为治国之本,因此历代统治者对曹娥多有褒奖,自宋以来历代君王多有敕封,也有的亲临拜祭,不断巩固这一传统伦理,庙宇正殿正悬挂着蒋介石手书的“人伦之光”匾额。

除了孝女曹娥的传说,曹娥庙还以雕刻、楹联、壁画、书法(古碑)“四绝”著称。曹娥庙的雕刻有木雕、石雕、砖雕,使用了圆雕、透雕、浮雕等多种技法,技艺精湛,且每一幅雕刻都有吉祥的寓意,内涵丰富。曹娥庙的壁画则以连环画的形式叙述了曹娥生前及死后传说的全过程,线条圆润流畅,构图简洁,极具表现力。而曹娥庙的楹联数量之多,为其它庙宇所罕见,作者囊括于右任、居正、刘春霖、熊希龄、王震、马一浮、邓散木等民国知名人物,可谓集民国文坛大成。曹娥庙的宋碑由蔡卞书写,笔法灵动,神采飞扬,被誉为宋代行楷的典范,堪称镇庙之宝。

从绵延已久的传说到精美的木雕、石雕、砖雕,这些丰富的非遗资源使我更加感受到了非遗的价值和保护的必要性。经询问工作人员,得知木雕原先是五彩的,面目衣着极为生动传神,“文革”中为了保护这些文物,特意刷上了石灰,“文革”后重新启封,彩绘已荡然无存,后来就改为鎏金了,不由直叹可惜。

离开上虞,接下来考察大运河浙东运河的宁波段,首先就是位于余姚姚江边的郑家古渡,及渡口边的丈亭老街。这一段是天然水道,江面极为开阔,潮起潮落,船来船往,站在渡口,恍惚觉得千百年前的渡口也是这般模样的。当年南宋诗人陆游经过此地,应该也是站在这里,面对滔滔江水,写下了那一首《发丈亭》:“姚江乘潮潮始生,长亭却趁落潮行。参差邻舫一时发,卧听满江柔橹声。”时光流转,潮水依旧,渡口依旧,人的心情却也依旧。渡口旁边的丈亭老街,每逢大水,难免因水位高涨而被淹,水高甚至没过腰部,因此老房子墙面明显可见水淹的痕迹,水边的居民却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大水过了,清理一下房子,照旧住着。现在江边筑高了带玻璃围栏的堤坝,居民应该可以少受一些水患了吧。

最后一站是位于宁波市区的大西坝和小西坝。其中大西坝曾被称作“明州锁钥”,是沟通西塘河和姚江的咽喉,是杭州到宁波的水路要道,旧时官船必经之堰坝。旧时坝旁还筑有炮楼,见官船过来,即燃炮相迎。坝头筑有普渡庵,可供官员在等待过坝之时暂时休憩。大西坝还是大运河内河航道和外海相通之地,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出发地,通过这一道坝,巧妙解决了潮汐、水位对航运的影响。大西坝周边聚落曾经为过往客船提供休憩、生活用品补给和货物储存、转运。时光荏苒,随着现代交通的发展,大西坝逐渐淡出了历史的舞台,旧址虽在,古迹不再,唯见苔痕密布、草木横生,有待随着大运河文化的重新发掘,再发挥它新的功用。

冒雨来到小西坝,发现古坝已无存,旧址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所筑老闸,也已经废弃了,但是,有一座崭新气派的现代化的小西坝闸屹立在旁,正发挥着它水利调节的功能。

最后,不可不提的是这次考察的起点也是终点庆安会馆。庆安会馆,也叫“甬东天后宫”,是旧时宁波商帮北帮船商祭祀妈祖和行业聚会的场所,是浙东大运河宁波段的遗产点,也是我国海外交通和贸易的见证,宁波商帮就从旁边的三江口启航,由江入海,走向世界。会馆里的宁波船史展,图文并茂,详细揭示了浙东悠久的造船历史和造船技术,宁波商帮从木船到轮船蜕变中的快速发展,以及妈祖全国性封神的源起。而金碧辉煌的建筑,精美的砖雕、石雕、朱金木雕,高浮雕、透雕、浅雕等繁复的雕刻技法,无不展现了浙东工匠高超的技艺水平。

从传说到建筑,处处可见非遗的痕迹,与当地自然、历史共同发展的民间信仰、行帮规矩、手工技艺,正是当地人与环境相适应的生存方式和价值取向,以及他们为了更好地生活所达到的思想和能力的高度。一个祭神之地,一座内涵丰富的会馆,一个运河和东海相交之地的文化节点,正好成为了宁波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一个文化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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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运河园。桑金伟摄


 

这一路走来,行程很饱满,既有水利设施考察、运河历史介绍、商贸活动体验,又有沿岸民风民俗、人文精神、价值取向的体悟,不同年代的物质亦或非物质的文化遗产中包含着的厚重的文化内涵,让人意犹未尽,需要细细体味消化。回想走过的所有节点,这是一趟文化之旅,我们考察的不仅仅是一条河,也不仅仅是河上往来的商船和贸易活动,而是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生发的古今中外不同地域文化的碰撞、交融、发展、再碰撞、再融合……更是浙东大运河沿岸人们长期以来不断与生存环境相适应的生活方式、发展理念和价值观念,是沉淀在他们骨子里的伦理道德、文化传统和一份坚韧顽强而又开放包容的心态,我们也可以称其为浙东精神,正是在这种精神的驱动下,浙东区域在近现代一路高歌猛进,走在了全国的前列。

三天的考察圆满结束,但对于保护浙东大运河、充分发掘大运河文化、说好宁波运河故事的话题来说路还正长,行走,还将继续……

 

【作者简介】庄丹华 ,作家,宁波工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