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村庄

剡水棹歌(散文)

剡水棹歌(散文)

沈潇潇 

剡溪,我不知已来过多少次,迈着肉身的步履而来,伴着车轮的印痕而来,也曾沿着诗章、典籍和想象的入口而来。

为探寻它的源头而几度在剡界岭周边寻寻觅觅,结果总是无果而返,因为我无法寻获那最初的一滴水。今天,我又来到剡界岭,却突然悟到:源头不会只是某一滴水,而是水脉纷纭处草木山川的共同吟唱。对于剡溪,我只须聆听。

于是,面朝海的方向,下剡界岭,缘溪一路聆听、寻访……

 

“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

——唐·李白

 

雾锁溪谷,一队淡如轻墨的身影流映在烟霞般的溪水里。他们是谁?

遥想当年,先后有400多位大唐诗人沿自钱塘至会稽,至剡中天台,用1500多首诗铺成了璀璨的浙东唐诗之路。其中,部分诗人又从剡中进入明州,吟出了独具神韵的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

这队隐隐约约、依稀可辨的身影正是那拨由剡入明的诗人。他们自长安、洛阳、开封等地而来,经隋唐运河抵达杭州,再东渡钱塘江,在西兴码头登上浙东运河航船,经山阴故水道、鉴湖、曹娥江进入剡地。“四明天台初为一山”,他们游罢天台入四明,顺理成章,一气呵成。此刻,他们刚翻过剡界岭进入明州奉化,沿剡源向着他们心仪的四明第一山雪窦山且歌且行。在探寻雪窦后,他们又将登舟筏,顺剡溪而下,历溪口、泉口、江口,经奉化江抵达明州州治,再经浙东运河西还鉴湖、钱塘。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和干线融为一个圆满的回环。

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唐代诗人如过江之鲫涌入天台、四明呢?

我在他们的诗里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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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仙李白曾三入天台,一上四明。我听见了他在四明山巅的高蹈狂歌:“四明三千里,朝起赤城霞。日出红光散,分辉照雪崖”;也听见了他在剡溪夜行时的低声吟咏:“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

孟浩然有心想在四明山隐居终老,他直抒胸臆道:“高步陵四明,玄踪得二老。纷吾远游意,乐彼长生道。”

“高步陵四明,玄踪得二老”“此中久延伫,入剡寻王许”……诗人们不约而同的吟哦,使我豁然开朗。天台、四明不只是山清水秀,更布满了“王许”——王羲之、许玄度和谢安、孙绰等众多晋代名士的印记。“王许”等高士们在这里徜徉流连或归隐安居,他们超然物外、风流率真的仙风道骨,对唐代诗人们有着无可抵御的磁力。唐诗人们在四明天台道上摩肩接踵,正是因追慕“王许”、寻访他们的踪迹而来,为寻找寻找灵魂的栖息处而来。

东晋永和九年(353年)的王羲之身居会稽内史、右军将军之职,书艺也正处颠峰时期,可谓春风得意。是年三月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王羲之和谢安、孙绰等高士在兰亭饮酒赋诗作文。书圣轻拈鼠须笔,28行、324字的序文一挥而就。序文理趣深远,书法艺术更是无人逾越。但谁也没有想到,两年后他会一个急转身,辞官别郡,隐居到了一个清静之地——四明山之南、天台山之北的金庭村。他的好友、和孙绰并称一时文宗的许玄度闻讯,也随即迁至金庭与王结庐为邻。金庭背靠四明山南麓,南望天台山脉,东距剡界岭仅十来公里。此岭是明州与古剡地之界岭,也是分水岭,向西的溪水汇入今嵊州境内的天台山剡溪,向东的溪水注入今奉化境内的四明山剡溪。王羲之忘情于这一带“四明连天台”的锦山绣水,以至嫌主居剡地金庭还不够过瘾,向东翻过低低的剡界岭,择剡源一曲辟建别业,流连两地以自娱。

浙东唐诗之路如江河奔腾,其水脉却原来早已隐伏于晋代,源起于“王许”们留在四明天台峻岭溪壑间那一行行深深浅浅的履印。

怪不得那些映在雾中溪里的身影如此绰约飘逸,原来他们的血脉里承载着晋代高士们率性而为、逍遥旷达、清逸玄远的基因。

而使晋代高士们在四明天台沉醉不返的,则是那深邈神奇的仙踪。相传,在东汉永平五年(公元62年),有剡县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女,容貌绝色,结为夫妇。居半年还家,子孙已传七代,想再回二女处,已路迷难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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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阮遇仙地指向天台山,以游仙诗著称的晚唐诗人曹唐则指出:“四明天台初为一山,故同谓之天台。刘阮遇仙之际,在今石窗。其后分为四明,人但知刘阮入天台,不知实为四明也”。石窗即现在所称的四窗岩,地处奉化亭下湖和余姚四明湖之间的中点,崖壁上有四个洞穴,如四牖通日月之明,四明之名由此而来。唐代隐居在四明山的道士谢遗尘也认为刘阮遇仙地在石窗。宋末元初著名文学家戴表元(号剡源先生)《四明山中》诗曰:“刘郎一去杳无踪,水白山青只故宫。”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学家、地理学家黄宗羲在其编纂的《四明山志》中也持此说。

四明山“不乏逸人隐士,仙家辈出”,除刘阮遇仙说,还有西汉梅福、东汉刘纲在四明山得道成仙升天等故事传说,其中梅福在四明山隐居修道期间时招余姚人严子陵为女婿也被传为佳话。“由鄞县小溪镇入者曰东四明,由余姚白水山入者曰西四明,由慈溪蓝溪入者曰北四明,由奉化雪窦入者曰南四明。”单是游历在剡水回绕的“南四明”,我就发现至今仍冠以“仙人洞”之名的仙迹不下十处。

“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 曾参与王羲之兰亭集会的名士孙绰在其传世名篇《游天台山赋》开首就把四明、天台和海上方丈、蓬莱仙境相提并论,一语道破了四明天台在晋代名士们心目中的地位。

晋代名士追随着仙踪,唐诗人追随着晋代名士,追随唐代诗人履印的宋朝诗人又因四明雪窦山水和佛教丛林连获宋仁宗等五位皇帝的封敕、题词、赏赐,更源源不断涌向雪窦剡水。至元明清,戴表元、黄溍、王阳明、袁枚、黄宗羲、全祖望等大家相继游历雪窦剡水间,使这条起源于唐的诗路风雅不绝。

“溪声连壑起,云气并峰移”,行在剡溪,听溪水一路弹奏着琤琮不息的诗韵,看溪岸和沙洲上沉浸在湿润中的水草轻轻摇曳应和。诗光所至,山川草木遍披华光,照亮我心。

 

“平生剡梦十八九,短策还经静者居”

——元·戴表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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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条剡溪,一条是天台山剡溪,也叫西剡溪,一条是四明山剡溪,也叫东剡溪。一道剡界岭是明(宁波)越(绍兴)两地的分界岭,也是东西剡溪的分水岭,向西的溪流汇入西剡溪,向东的溪水汇入东剡源的上游剡源。

黃宗羲在《四明山志》中综述“奉化之西六十里,有山夹溪而出,蓊然深茂者,剡源山也。谓之剡源者,以其近越之剡县名之也。剡源之溪,以曲者数凡九”,接着对剡源九曲之胜一一娓娓道来,如此不吝文字在四明诸溪中绝无仅有,把剡源称作“四明第一溪”也不为过。

在踏上这数十里溪路以前,剡源九曲之胜于我是存在于诗歌吟唱和想象中的秘境。真实行走其间,掠过溪谷的清新山风追随着我,三三两两的白鹭在我的身前身后轻快地飞起又翩翩栖落,如一群殷勤活泼的书僮跑前跑后,为我次第翻开一叠叠尘封已久的册页。在岁月的馈遗中,我有发现的欣喜,也有伤逝的疼痛。

右军泼墨处,一昔来金庭。

九曲自兹始,六诏想风清。

这是清代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的实地寻访之作。当年王羲之辞去会稽内史、右军将军之职隐退金庭,晋穆帝为显摆自己的圣明,连下六道诏书召王羲之回朝。但王羲之去意已决,从主居地金庭村躲到剡源别业里避诏不起,六诏村名今犹存。

后人怀念王羲之,在剡源畔建起两座右军庙(祠)以祭祀。晚香岭上右军庙曾供奉一方巨大的古石砚。到清代,“名闻两浙”的书法家、剡源人毛玉佩在砚上镌下“右军遗物”等字样以志。1922年8月12日的宁波《时事公报》曾报道,这年夏天的一场洪水把这块石砚冲得不知去向。有意思的是,60多年后的又一场洪水使它在六诏村边的溪底神奇重现。故物如此眷恋故人故地,惜六诏原下右军庙至少在清代时已“另祀别神”。

好在上右军庙尚存。走进这座陷在周边农宅群里的三间简陋平房,围墙内一条窄窄的空地逼仄得我拿手机退到墙跟也拍不全小小的庙殿,真难以相信千年而传的右军庙会如此寒碜。一打听,原来的庙颇具规模,有门庭、中院、厢房、正殿,有戏台,可容纳数百人祭祀、看戏。眼前的庙是上世纪90年代由溪对岸迁建而来。不说殿内祀主塑像是否是王羲之模样,塑像上方那块“明镜高悬”牌匾也让我吃惊不小:这不生生把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书圣搞成多如牛毛的县太爷架势了? 

我忽作异想,要是当年歌哭宋代的诗人李清照站在如此这般的右军庙前,会作何感想呢?她可是书圣的超级粉丝啊。在北宋末年国破家亡之时,她惶惶然从建康出逃,追随着宋高宗逃难的路线颠沛流离,越州、明州、台州、温州……她能在剡源作短暂停留,为的就是寻访王羲之的遗踪。多少年前她和夫君赵明诚不惜用数月的积蓄,辗转买下了一张他的字迹。只是在兵荒马乱中,李清照丢失了太多的珍贵古董。元代学者、戴表元弟子袁桷在《跋定武禊帖·不损本》中述:“赵明诚本,前有李龙眠蜀纸画右军像,后明诚亲跋。明诚之妻李易安夫人避难寓吾里之奉化,其书画散落,往往故家多得之。后有绍勋小印,盖史中令所用印图画者,今在燕山张氏家。”到了清代,在京游艺的全祖望在一位皇族贝子那里看到了这幅作品,慨然挥笔作诗:

兰摧芝焚也天孽,孤鸾漂泊剡源栖。

剡源山水虽然好,孰为夫人慰累唏。

箧中何物甲万卷,内史禊帖良绝奇。

六诏词宫看火近,展卷荐以秋江篱。

诗中意味,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曲好溪山起处”,书圣当年也许不会想到自己在剡源建别业隐居,竟意外开启了剡源作为隐逸与诗之溪的源头,后来的剡源九曲因之曲曲有诗,曲曲有隐。

二曲跸驻为五代时陈殿中(因官至殿中监而名,全祖望谓陈翊)隐居地,《四明谈助》载“五代时,陈殿中隐于此,吴越忠懿王亲往顾之,故有是名”。全祖望诗记“殿中良高节,钱王更谦光”。

元代诗人陈子翚辞官归隐于三曲小盘谷。“三曲澄清作两湖,小盘谷下是吾庐。石林苍壁闲来往,竹素园中夜读书”,是其隐居生活的自我写照。

四曲桕坑多桕树,戴表元《桕坑》诗曰:“西去疑无路,谁知是剡津。行多收桕客,住有掘苓人。”此段溪流“坑石有穴,大如深者如井而洼”,元代诗人陈基以为“四曲洼然为臼坑”。

五曲三石的小丹山上有丹霞洞,曰丹山赤水洞天,宋宣和六年进士曹放斋因不附秦桧,辞官后一度隐居于此,后人赞“五曲盘回小洞天,乾坤清气间生贤”。

唐末由长安出使到越地的陈棠因战乱而隐居六曲,元末才子陈基赋诗:“六曲班溪好隐居,昔人卜筑有茅庐。”

七曲班溪有本报寺院,陈著言有名士董声仲隐于此。班溪东望有大雷山,戴表元言“剡源石门大雷山,谢遗尘所居”,这位谢道士可不简单,正是他引发了唐代大诗人陆龟蒙、皮日休相唱和的《四明山九题诗》。

八曲高岙是剡源和西来的晦溪汇合之地。南宋嘉定年间朱熹(字元晦、仲晦、晦庵、晦翁)曾来溪畔看望隐居在那里的好友单钦,“晦翁一来游,遂朋名其溪”,原来的汇溪由此改名为晦溪。

过九曲公棠剡源始称剡溪。南宋时公棠曾有一位叫雪溪的高士,同时代诗人陈著曾赞誉其“高洁严子陵,清贤段干木”。著名理学家、教育家、南宋乾道进士(其家三代共六人中进士)舒璘,卒后也葬于公棠。

如果说首曲六诏是剡源文化带的奇峰突起,那么相继归隐五曲三石和三石岭麓榆林村的宋末元初诗人陈著和“东南文章大家”戴表元又为剡源耸起了两座诗文高峰。

在榆林戴表元故居遗址前,听后山上的林木在风中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我恍觉故人正踩着山径落叶走来……元至元十六年(1279),36岁的戴表元身心交瘁地回到故乡,这位曾短暂任职南宋建康教授的宋咸淳七年进士,终于告别元兵南下后“六年之间奔走九郡十五县”的颠沛流离生涯。此时的他渴望安定,希望有一方小小栖息地能安顿自己。他选择了其祖父墓葬地剡源榆林,在那里搭建起一座名为充安堂的茅舍,由祖居地奉化城南小方门迁移至此。充安堂却没有给他带来安宁,在此后二十多年中为生计他仍不得不四出奔走授徒卖文,堪慰的是门生中不乏人才,其中翘楚首推著名学者袁桷。60岁上时,他又迫于贫困拖着老残之身受荐远赴信州任教授。三年后,他主动告老还乡,又拒荐修撰、博士两职不就。一回到故里,他就一门心思布局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拿出一生积蓄3000缗钱,在榆林“伐材于近岗,聚土于后麓役工以卷而使之食。烦邻于暇而量之于直,不三月质野堂成”。质野堂虽然朴素,但足以让他欣喜,他一边在质野堂里吟诗作文,一边在自己小小的田亩里劳作。天气晴朗时兴致所至,他也会拄杖出门,在不逾五公里半径的剡源山水间逍遥漫游。

红杏园林雨过花,远陂深草乱鸣蛙。

春风不问茅斋小,自向阶前长笋芽。

 

朝登剡山巅,暮戏剡山足。

英英丹霞洞,不受尘世辱。

读着这些清新的山居小诗,我油然想起屈原在《楚辞·渔父》中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句典,从中感受到这位“江南夫子”在这份清贫自在中享受到的难得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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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对一生历尽坎坷的他来说,晚年有这样一份宁静实在是太奢侈了。他挚爱剡源,自号剡源先生,文集也冠名《剡源集》,他的许多诗句描绘了剡源大好风光,如“一曲好溪山起处,数声疏雨雪初来”“松风四山来,清霄响瑶琴”“经秋溪水碧洄洄,无数晓山如镜台”,等等。但他又不属那种吟诵风花雪月的诗人,翻开《剡源集》,他有更多的伤时悯乱、关切民间疾苦之作,如他的代表作《剡民饥》《采藤行》等,其情怀和诗风与唐代诗人杜甫、白居易等一脉相承。他的文学创作一改宋末以来的萎蔽文风,成就卓著,《元史》称“表元闵宋季文章气萎恭而辞骫骲,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其学博而肆,其文清深雅洁,蓄而始发。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表元一人而已。”

在与榆林隔溪的三石村,隐居着官至著作郞、太学博士、监察御史等职的宋宝佑四年进士陈著。在朝时,陈著因忤权臣贾似道而遭外放,先后任扬州通判、嵊县令。嵊人为纪念其清廉政绩,将他惜别嵊县父老的山岭改名为陈公岭,惜今这处坐落于嵊州、新昌、奉化三地交界地带的山岭已误作成功岭,穿越此岭的隧道也被赫然标为“成功岭隧道”。

宋亡后,陈著归隐剡源,自号嵩溪(剡源支流名)遗耄,安于清贫的田园生活,潜心诗文创作。他一生诗文颇丰,《本堂先生文集》《陈著诗集》《陈著杂文》均收入《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宋代著作获存于今者,自周必大、楼钥、朱子、陆游,卷帙浩博,无如斯集。”其中,他所作的诗现存1300余首,数量列我国古代诗人第十九位。他在归隐期间也写下了大量的歌咏山水之作,表现了诗人在历经坎坷和离乱之后对自然山水、田园隐逸生活的醉心向往。

陈著和戴表元年龄相差30岁,但有着相似的仕途坎坷和在乱世中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晚年又同隐剡源,因而意气相投,结为了忘年交,诗文往来频繁,共抒人生感慨,互致精神慰藉。难得的是年长的陈著对戴表元的才华非常赏识,他曾以这样一首诗向这位后辈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敬意:

君是能诗犹可及,及君不可是吾年。

有怀伐木相求意,但诵投瓜永好篇。

在剡源,与戴表元过从甚密的并不止于陈著。全祖望记:“宋亡,四方遗老避地来庆元者多……时奉化戴户部剡源在,其与阆风、正仲和诗最富。”阆风、正仲即名列“天台三宿儒”的舒岳祥、刘樗园。舒岳祥为戴表元受业之师,元兵南下时师生俩又同避乱于台州峡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者是戴在太学时代的同斋好友,两人一生声息相通。

兵乱之后,舒岳祥返回故里宁海,以诗文创作和授徒为乐,无意出仕,生活渐趋安定,与归剡的戴表元交往频繁。戴表元在《寄天台舒阆风先生》诗中曰:“岭云尽处是台州,有个诗翁住下头。不寄一书春又晚,相思百里水空流。”舒岳祥以《试杨日新笔次韵答戴帅初》诗答之:“闻尔又归青嶂住,四明西畔越东头。山当篱外偏环屋,水到门前总合流。”从诗中可见,此时两人关系超越师生,已然亦师亦友。刘樗园也是舒岳祥的好友,两人常结伴来剡源与戴表元相聚,曾同居于棠溪、榆林,可谓身影常相随而精神相伴终生。全祖望有感于他们之“流寓剡源”,作文主张在剡源建舒、刘之祠,以资纪念。

戴表元在杭州、湖州等地游历期间间与诸多文人学士结成了好友,戴表元在归剡仍和他们有诗文往来。著名文学、艺术家赵孟頫、黄溍还来奉交游,和戴一起讲学论道。

隐逸往往是人生的一道后门,是前门被堵时的一种逃避,后人所看到的诗意也许掩饰着他们内心真实的无奈。但剡源给这那些从人生后门侧身而出的人们提供了宁静的栖息地,剡源因他们而深厚了文化积淀,同时也启发了后人对人生进退的审美领悟。一个个隐逸个案在剡源生成了文化模块,诗与远方就显现了。这也在陈著和戴表元身上得到了印证。陈著前期的诗大多为往来应酬之作,在归隐剡源后,由于经历了战乱、亡国之痛,自身也失却了原来优渥的生活,因此更注重反映民生疾苦,抒发忧国忧民之情,诗歌创作得以升华。戴表元隐居在剡源的最后一段时光,是他身心舒展、创作丰收的美好时光。对舒岳祥来说何尝不是如此,他的诗文创作也在此时期更上层楼,《四库全书总目》评他晚年“遁迹终身,乃益罩思于著作,其诗文类皆称意而谈,不事雕绩”。

到明末清初,剡源又涌进一拨特殊的隐逸人士,其中有万泰、周齐曾、周元初和王玉书、王玉藻、宗谊等。他们的特殊处在于他们在隐身剡源之前都是慷慨激昂的抗清义士,隐剡后大都转身为纵情山水、寄情诗文的骚客。

万泰,字履安,晚号悔庵,鄞人,崇祯九年举人。万泰生有八子,都各有成就,人称"万氏八龙",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第八子,被人颂为“班马三椽笔,乾坤一布衣”的著名史学家万斯同。万斯同墓葬于莼湖乌阳观山南麓,为全国文保单位。万泰在抗清事败后隐于剡源榆林后,时持《离骚》于溪畔林下低回诵读。他原来并不作诗,隐居榆林以来却作诗不绝,黄宗羲盛赞其诗为“诗史”,“孔子所不删”。

周齐曾,字思沂,一字唯一,号囊云,鄞人。明崇祯十六年进士,曾出任广东顺德令。明亡后隐居剡源桕坑,削发明志,自称无发居士。隐居二十余年间,“与山僧樵子出没瀑声虹影间”。有旧友相访,拒曰:“咫尺清辉,举目有山河之异,不原见也。”所著诗文高清旷逸,绝去人间烟火,山水图笔意亦出尘外,《清史》称他“为诗文机锋电激,汪洋自恣”乡人钦其高风,私谥“贞靖先生”。

周元初,字立之,鄞人,罄家财输饷支持钱肃乐抗清,钱肃乐以文穆遗恩奏鲁王朱以海,鲁王授以郎署,他坚辞不受,仅以布衣白帢之身参与谋划军事。失败后隐入榆林,与同隐剡源的志士们往来唱和,并终于剡。

王玉书,字水功,鄞人,与钱肃乐为讲学友,与钱共事抗清失败后避居榆林,与其所唱和者周元初、周齐曾、陆宇ding(此ding字需造字:火+鼎)合称“榆林四老”。

宗谊,字在公,号正庵,鄞人。生天富豪之家,重诗重义轻财,以十万金家赀输送钱肃乐营为饷,而辞多鲁王恩封。家道因之破落,后来奉隐居,仍以与友人诗文唱和而相得。

王玉藻,字螺山,扬州江都人。崇祯十六年进士,抗清失败后避居剡源,戴道士之冠出没,常在溪流边读书作诗,仰天起舞,当生活有困难时常有乡人济之,多年后才离剡源还江都故土。

还有余姚人张廷宾、邵以贯在同时期隐入剡源地域。前者曾鄞州教谕,明亡后削发入雪窦寺为僧,还在高岙筑听瀑草堂,在堂观赏山水,吟诗作文,“一时东南高蹈之士多归之”。后者落发归隐于妙高台,与张廷宾、周齐曾、黄泽望等时时过从,遍走于山四明诸峰间,“所为诗文极多,顾身后散佚无一存者”。

全祖望对这批隐居于剡源的志士仁人非常崇敬,在经实地游览、考察后写就的《剡源九曲辞跋》中,他这样说:“剡源山水奇矣……故国初士大夫谋避地者,予意欲增置诸祠宇,以与宋元诸古迹相辉眏。”

一位佛袍飘飘的南宋高僧迎面走来,仿佛是这条诗与隐逸之溪的节外生枝。这位高僧就是中国佛教史上的重量级人物普济大川禅师。岳林寺志记载他为二曲跸驻人,而由祖訚禅师撰文赵孟頫书、现存杭州灵隐寺的《灵隐大川济禅师塔铭》谓其“生四明奉化六诏”。普济一生住持过包括家乡岳林寺在内的诸多名寺,在岳林寺时曾诙谐地以200多年前的同寺先辈、五代高僧布袋和尚的生辰记载不详一事写过一首有趣的偈诗:

契此老公无记性,不知生日与生辰。

春风桃李知时节,特地年年说向人。

普济最后住持南宋第一名寺灵隐寺,并在那里组织学僧编撰完成禅宗经典巨著《五灯会元》20卷,终成一代禅学大师。“禅宗语要,尽在五灯”,《五灯会元》风靡国内和东邻日本禅界。只是在如今的跸驻或六诏已难觅普济痕迹,向村人随机问起,均笑答不知。想起他那首诙谐的偈诗,我不禁手痒拿来套改:

普济老公有记性,亦惘六诏跸驻生。

剡水年年经故地,何日乡亲再识君?

普济的“失乡”固然可恸,但逝水难止,在不可逆的时光里又有谁能逃脱得了风流云散的结局?青山宛然,世事沧桑,散落在剡源九曲的人文古迹,到如今有的已堙灭无闻,有的已面目模糊或李代桃僵。

在质野堂遗址边的一个墙角,我的目光抚摩着那块相传立于明洪武年间、如今已只剩半截的“戴表元夫子故里”石碑,耳边不禁响起清代剡源三石人赵霈涛曾在这里发出的悲凉喟叹:“而今质野堂何在,蔓草荒芜片土留。”

然而,有形的故迹虽被时间之河所堙,诗意的过程却已然形成,就像花谢蒂落时种子已然着地。文字重构新的秩序,成为一种更为持久的真实,故人的音容从此被留在或清晰或模糊的诗篇和典籍里,活在绵延不绝的阅读者的怀想里。行走在故人曾经行走、歌吟过的故地,我的脑海里时不时会蹦出故人们的一二句短诗,它们如一束强光瞬间照亮“蔓草荒芜”的废墟。我甚至看到故人们一个个从发黄变脆的纸册里窸窣起身,抖一抖衣衫上的尘埃,匆匆来和我结伴同行,使我体察到冷漠时光里的诗情暖意。

行走剡源,我期待听到那已然着地的种子在“蔓草荒芜”里苏醒、萌动的细微声响。文化,应该有这种力量。

 

“高怀却有云门兴,好句真传雪窦风”

——宋·苏东坡

 

仰望唐诗的浩瀚星空,我总会一眼辨识出“皮陆”这对双子星座的独特诗光。剡水萦绕的雪窦有幸为“皮陆”诗光所照。

那年那月,隐居在四明大雷的道士谢遗尘捧着几束春兰去吴中造访诗人陆龟蒙,两人抵足长谈。诗人对谢道士所言四明风情有感,一气呵成《四明山九题诗》,并呈诗友皮日休,皮以《和陆鲁望四明山九题诗》唱和,遂成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的华彩诗章。

由千丈岩、雪窦寺,经上隐潭、徐凫岩到唐田这一带高山岗岭为雪窦风物精华之所在,群山连绵,溪壑淙淙,沿途有云不绝二十里,古称“二十里云”,其南称“云南”,以北谓“云北”,南北往来须穿云过雾,为“过云”。如果说,在更早的唐诗人孟郊笔下,那“千寻直裂峰,百尺倒泻泉。绛雪为我饭,白云为我田”的诗句是对古“瀑布山”雪窦外象的生动描摹,那么,在“皮陆”的《过云》唱和诗中,雪窦已幻化为滤尽尘嚣的圣洁之境:

相访一程云,云深路仅分。

啸台随日辨,樵斧带风闻。

晓著衣全湿,寒冲酒不醺。

几回归思静,仿佛见苏君。

 

粉洞二十里,当中幽客行。

片时迷鹿迹,寸步隔人声。

以杖探虚翠,将襟惹薄明。

经时未过得,恐是入层城。

我喜欢在不同的时序里漫游二十里云,以体悟领略不一样的物候风情。以前读到王献之“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句,总觉峰回路转的二十里云和山阴道是一组酷肖的异地同构,读过“皮陆”九题诗中的《过云》和《云南》《云北》诸诗,再行经在这条高高的岗线上,尤其是当前不见往者、后不见来者的阒寂之时,默默地与一碧如洗的天空相看,与起伏如波的峰峦相看,与云雾遮断的溪涧相看,心中便有一种置身鸿蒙之初般的辽阔、自由、宁静之大美,并依稀感到在某个高不可见的维度之上,“皮陆”正向群峰众壑和其间小如蚁粒的我洒下澄澈、温情的目光,洗礼我心。这样的一份温情、澄澈,那年我在水乡甪直不期然邂逅陆龟蒙先生墓地时也曾有所感。

如“皮陆”一样,方干和崔道融也是一对诗友,由于他们与雪窦禅师们多有交往,他们的诗里除了“皮陆”诗里的仙灵气象,又给雪窦山水增添了新的意味。

飞泉溅禅石,瓶注亦生苔。

海上山不浅,天边人自来。

度年随桧柏,独夜任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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