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村庄

清溪水,静静流(外一篇)

清溪水,静静流(外一篇)

 

王剑波





image.jpeg


作者王剑波丁涛摄


 

清溪,我家乡的溪。

  最初的时候,水滴从天台山的树丛石缝间渗出,汩汩细流在苍山北麓形成大柳溪和泳溪,两溪汇合成了清溪。清溪进入宁海桑洲境内,自西向东蜿蜒而去,在旗门港注入三门湾,最后汇进东海千顷碧波。

  溪水一路流淌,用她的清流浇灌着稻麦、南瓜和蕃薯,孕育出香鱼、石蛙和毛蟹,也滋养了健壮的男人和娇美的女人。两岸村庄在桑树、柳树和樟树的掩映之下,白墙黛瓦的屋舍间,炊烟缭绕,鸡鸣犬吠。

  在交通阻隔的年代,清溪上排运兴盛,木材、毛竹顺流而下,销往上海、宁波,日用品和海产品逆水而上,供应西南山区。排运行业的发达,使桑洲成为周边几个县的商品集散中心,每到农历逢五逢十,古老的街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人们习惯把家乡的河流称为“母亲河”,在桑洲,我们同样将清溪看成是养育两岸百姓的母亲!

  清溪在山里犹如少女一般奔跑,遇到断裂的峡谷便会纵身跳下,遇到溪中的岩石便会高声喧哗。过了“辽车”这个地方,溪流在山脚下拐了一个弯,变得平静舒缓,宛如一位成熟的少妇,庄重而内敛。





image.jpeg


在清溪拐弯的地方,有坑口和后沙两个村庄。周林云摄


 

在这段溪流的岸边,有着“坑口”和“后沙”两个村庄;在这两个村庄里面,住着我的两位母亲——两个“奶娘”。

  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母亲是教师,辗转在乡村任教,无暇养育我这初生的婴儿,于是便把我寄养到后沙奶娘家。

  当初的一切我无从回忆,但可以想象,在那个暮春的早晨,奶奶抱着襁褓里的我,穿过长长的桑洲老街,沿着山脚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去。就在这时,我们和清溪相遇。清溪上布着“石步”,水流遇到石步的阻挡,在太阳下闪着炫目的白光,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不知道奶奶跨越石步的时候,会不会感到眩晕,但她的脚步肯定不会犹豫,因为她将养育孙子的希望寄托在溪流那边的村子,只会坚定地往前走去。

  从我记事起,每次去后沙奶娘家都是从后门进入。穿过长着苔藓的甬道,一边是房屋的后墙,一边是用大块鹅卵石堆砌而成的矮墙,矮墙的那边是菜园,种着时令蔬菜以及桃树、梅树和梨树。后门旁边栽着竹子,四季竹的枝叶挡住了门口的光线,房子里面就显得幽暗。而从前门看去,则是一个并不完整的四合院,“道地”显得宽敞明亮。站在门前廊下,可以看见近在咫尺的青山,而清溪就从山下流过。

  我在后沙奶娘家寄养时间并不太长。在我之前,奶娘已经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并且都长我不少,等到哺育我的时候,奶娘的年纪大了,仅有的乳汁已经不能满足我生长的需要。于是,我来到了坑口奶娘家里。

  坑口离后沙并不远,中间也就隔着一片稻田,沿着蒲公英和车前子匍匐的田间小路,眨眼间就到了。

  与后沙相比,坑口称得上是大村。从桑洲方向过来,村口是学校,旁边有祠堂,村子里的墙弄纵横交错,马头墙比肩而立,显示出一个村落历史的悠久。从祠堂旁的小店右拐,顺着村道往前,走过一条窄窄的墙弄便到了奶娘家。这是一个紧贴大“道地”的小院子,房子成“直角尺”形状,奶娘家便在尺子的直角处。厨房的后门有一条沟渠,引进来的清溪水在无声流淌,人们可以在沟渠里洗菜涤衣,夏天也可以直接站到渠里洗澡沐浴。





image.jpeg


宁海桑洲镇下洋周村  来源宁波日报


 

在坑口、后沙这片清溪环绕的土地上,在两座浙东随处可见的普通农舍里,我度过了生命最初的时光。

  在这里,冬天的阳光轻抚着堂前廊下的摇篮,给我以温暖;夏日的穿堂风吹过“道地”送我以清凉。在那些饥馑的年头,我的两个奶娘吃的是蕃薯、南瓜,甚至吞糠咽菜、食不果腹,却用甘甜的乳汁喂养了我;她们都是识字不多的农妇,并不懂所谓的育儿知识,凭的是一颗纯真的心抚育着我。我学会了爬坐,学会了站立,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学会了发声,学会了说话,留下了至今难以改变的乡音。

  少年时代,我曾经多次回到两个奶娘身边。每年正月初二一早,我都会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提着粗纸包裹的年礼,兴冲冲地跨过清溪去给奶娘拜岁。回到她们的身边,就是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个时候,两个奶娘都一样,总是嘘寒问暖,把米胖糖、炒瓜子、蕃薯糕一古脑儿地往我手里塞,问我中午喜欢吃粽子还是麻糍,或者是炒糯米圆还是炒米面。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农家为过年准备的鸡肉鱼鸭等“硬菜”,只用于待客,一碗好一些的“硬菜”,往往反复蒸煮反复上桌,一直到正月十四才作罢。而对我,两个奶娘总是另眼相待,每餐都要在我的碗里放一只鸡腿或者一只肉圆,一旦推辞,就会不高兴。

  第二天,当我衣袋里装着她们给的压岁钱,手里提着她们为我准备的食物回家的时候,或者是坑口奶娘或者是后沙奶娘,总是牵着我的手,一直送到清溪边,一路行走,一路叮咛,要我路上小心,直至我已过了清溪,奶娘仍站在溪的那边向我挥手。早春的风从溪上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我背过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但总觉得奶娘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我。

  放了暑假,我有时也会去奶娘家。在坑口和后沙,我有两个姐姐、四个兄弟,我就跟着他们去放牛,牵着或骑着水牛走过田埂或者放牧山坡;跟着去拔草收割,听他们教我辨识草木五谷;跟着去捉鱼捕虾、游水嬉戏,让清亮的溪水拥抱我整个身躯。在那段时间,我肆意地享受着亲情,尽情地投入到大自然之中,体会到了无忧无虑的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先是去隔山隔水的海滨农场插队,接着又到远离家乡的城市读书并在那里安家,虽然心里还想着奶娘,但和以前相比,回到她们身边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儿子出生的时候,坑口奶娘去我生活的城市探望,一进家门,她就抱起我的儿子,那慈爱的眼神,那种小心翼翼唯恐惊吓到婴儿的神态,深深地感动了我和妻子。

  1985年春节,我带着妻儿回到坑口、后沙。那时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生活有了很大改善,坑口奶娘家住上了新房,人人都面带喜色。后沙奶娘已经明显见老,看到我们一家到来,她忙着点火做饭。在这个空档,我带妻儿去了村边的溪滩。溪水还一如既往地流着,溪边的山峦还如往昔一般青翠,看着脚步蹒跚快乐戏水的儿子,恍惚岁月倒流,我看到了自己当年在溪边的模样。

  想不到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后沙奶娘,最后一次吃上她亲手做的饭菜。1988年“730”洪灾发生后,我得知清溪改道,坑口、后沙受灾严重的消息,曾写信给两个奶娘询问情况,但终于还是没有回去看望,留下了遗憾。

  最后一次看望坑口奶娘是在2006年。那时她已经病重在床,看到我和妻的到来,她微笑着和我们聊天,问家里的一些情况,但可以看出,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想要表达却力不从心,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处事精干作风生辣的奶娘。

  离开坑口返程的路上,我的内心充满惆怅,回忆起与两个奶娘在一起的日子,点点滴滴,历历在目。经过五福桥的时候,我停车走上桥头。这是一座古桥,据说因为曾在明朝万历年间由县令曹学程改建,所以当地人也称此桥为“官桥”。我在桥上驻足停留,这座历经沧桑的古桥,几经修复,仍在承载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我手抚栏杆往下看去,桥下的清溪已经流淌了千百年,至今仍在不知疲倦地流向远方,如果不仔细倾听,就很容易忽略流水发出的声音。

这古桥,这清溪,就像一个宠辱不惊的老人,不管你是否关注,她总是默默地存在,默默地承担着自己的责任。我的思绪还沉浸在与奶娘一起生活的情景里,一时间,竟分不清出现在眼前的是古桥,是清溪,还是两位奶娘的身影。


image.jpeg

作者王剑波在冰厂跟参加读书会活动丁涛摄

 

 月光遍地的夜晚

 





image.jpeg


乌头山潭已被填埋,樟树的位置成了通往沙柳的公路 周林云摄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个月光遍地的夜晚。

那天的月亮是从乌头山升起来的。

这是1971年秋天的月亮,凄清,冷傲,但又带着不甘寂寞的姿态。

刚升起的月亮被山顶的松树遮蔽了,挣扎之间,月光就像流动的液体,从树缝间倾泻下来,大水漫灌般地在山上流淌,那些橡子树啊,毛栗树啊,还有柴草荆棘,全都被浸泡在银辉之中。

慢慢地,月亮爬出树梢,升上了天空。这时,山脚下的阴影一寸一寸地褪去,沿山的道路完全暴露在月亮之下,好似一根刚刚用水洗过的白色带子,明亮而清爽。路旁那棵樟树,硕大的树冠就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在徒劳地抵挡着细密无形、无孔不入的月光。

乌头山潭就在大樟树的下方。这个由清溪拐弯形成的深潭,止住了溪水的喧哗,平静的潭水就像一面磨砂的镜子,在月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晕。

潭边有一座磨坊,白天磨粉的人进进出出,巨大的木质水轮在流水的冲击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此刻人走灯熄,水轮也已停止转动,稻草覆顶的磨坊,就像一头被驯服的巨兽,在月光的轻抚下,安静地蹲伏在潭水之上。

月光似水,水似月光。

 




image.jpeg

老街的房子就像年迈的人,在时光中结队而立  周林云摄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在老街的“三层楼”等人。

老街上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就像一群年迈的人结队而立。最高的就是三层楼了,在挤挤攘攘的队伍中,真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所以,我在等人的同时也在想,当月亮从乌头山那边过来的时候,最先照亮的是不是三层楼呢?

我就住在三层楼,但我并没有优越感。这间老旧的房子已经病入膏肓,狭窄,幽暗,门窗都已移位,假如没有两边房子的倚靠,恐怕早就摇摇欲坠。

即便如此,三层楼还是成了一群少年的“据点“。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蓬勃向上的年纪,也是最不安分的年纪,追求时髦、跟随潮流、向往先进。报纸上号召工农兵学哲学,他们便积极响应,成立了“学哲学小组”,经常在三层楼昏黄的美孚灯下煞有介事地学习讨论。

什么是哲学?不就是伟人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吗?少年们很会活学活用。伟人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少年就拿自己来分析:人都是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伟人说,“事物总是从量变到质变”,少年就想起《半篮花生》中的那句唱词:“毛毛细雨湿衣裳”。《半篮花生》是正流行的越剧小戏,写夏收季节,生产队花生丰收,小学生晓华放学回家时,为队里拣回半篮“地脚”花生,关照妈妈“一颗也不能少”。妈妈知道晓华爱吃盐水煮花生,意欲洗净下锅。哥哥东升回来责怪妹妹自私,晓华委屈得哭闹起来。晓华爹发现篮里花生颗粒饱满,就和全家人带着疑问学哲学,弄懂了“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以及“一心为公”的道理。同时查明,是有人想偷队里花生,收掘时故意把好花生当地脚花生埋在泥里。误会解除,认识提高,他们高高兴兴地把半篮花生交归集体。是啊是啊,摘帽地主王有财拣“地脚”挖“墙脚”是特殊矛盾,但里面却反映出农村中普遍存在的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矛盾。学了哲学的少年豁然开朗,觉得已经掌握了斗争的武器,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但是,在这个月光遍地的夜晚,少年们不想再坐在三层楼逼仄的阁楼里分析矛盾,他们渴望的是实践。

从乌头山升起的月亮,已经到了老街的上空,街道两边的房屋就像站立已久的老人,在迷离的月色中昏昏欲睡。

我在等人,等待少年们到来。

 





image.jpeg


古井之水,可曾照见当年的月亮


 

最先到来的是“猫”。当然不是真正的猫。“猫”是一个少年,他有一个兄弟叫“狗”。在小镇,将动物作为孩童的名字并非个例,内中隐含着朴素的愿望,希望孩子像这些低微的动物一样,勿需太多的养料就能成长。猫瘦小精干,学校排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一场,他在其中扮演侦察兵,草绿的军装,白色的披风,在台上“急急风”行走,灵活而机警。

接着来的是“林”。林白脸面、高个子,颇有玉树临风的气度,是少年中的“三层楼”。他乒乓打得好,曾经夺取全公社比赛的冠军,在一群少年中更是所向披靡。

“利”和“光”结伴而来。利出身于小镇望族,父辈有好几人早年参加革命,其叔革命胜利后晋京为官,虽被打倒,但声威仍在;其父在革命风浪中脱党,后来便隐居小镇。我曾经去过利的家,清溪旁一条花木掩映的小径,小径尽头是一道在普通人家难得一见的月洞门,跨过月洞门便是一个紫藤缠绕的小院。利的父亲倚坐在庭院中的一把竹躺椅上,身形单薄,眼睛半开半闭,手里拿着一本半开半合的线装书,从溪上吹来的凉风,轻轻拂动着他宽大的衣角。语文课上,葛老师讲解伟人诗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时候,就以利家的那个庭院为样本,告诉我们什么是“闲庭”。

之后回忆起这个夜晚,我一直不能确定月光下有没有少女的身影。虽然1971年的秋天,空气里充满了斗争的硝烟,少年都成了“小将”,颇有“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概,但小镇的风气仍然不会允许少女们在月上中天的时候,一个人溜出家门。所以,那晚在月光下聚集的,最大可能仅仅是少男们。

 

 

 

在月光下聚集的少男们想干什么?

关于这一点,开始的时候意见并不统一。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总要干点什么,否则就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月光。

去抓阶级敌人?但四周一片寂静,到哪里去找搞破坏的人?

还是利出来说话:“我们就踏着先辈的足迹,去爬山吧!”利因为家庭的缘故,在小镇少年的心目中自有分量,经他一说,大家就纷纷叫好。

小镇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早年间“亭旁起义”的人群中,就有小镇青年穿着长衫的身影。他们打着火把翻越麻岙岭、拉起队伍走向四明山的壮举,几十年后还在小镇人中口口相传。虽然这些人的家庭后来也有被划为地主或者富农,但并不影响他们的革命者形象,反而赢得了“与剥削阶级决裂”的美誉。

麻岙岭太远了,四明山更是遥不可及,少年们只得舍远就近,决定从茅山里弄出发,进行一场夜行军。

image.jpeg

长街就像一棵倒卧的老树,经受着岁月之雨的冲刷  叶维锡摄

 

一场月下行军就这样开始了。

茅山里弄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墙弄。它的一边是小镇唯一的一家国营饭店,并不宽敞的店堂里放着几张看不出颜色的八仙桌。饭店闲日并没生意,有时就在门口架起一口油锅,现炸现卖几分钱一根的油条。“市日”的时候人们从四乡而来,一些“赶市”的人会到店里买一个馒头或吃一碗汤面。

据说早年间这里是小镇颇有名气的“同康店”,在它的周边形成了海货市场,交易海盐以及虾皮、白鲞、海苔等海产品。来自天台、新昌等地的商贩在这里采购之后,就穿过茅山里弄,踏着石子铺成的山路,攀越黄茅岭,沿着扁担岗,通过王爱山的古道走向各自的去处。

当然,这些都是老话。海货市场早已凋敝,同康店易主后的国营饭店,在清冷的月夜也已关门落锁。少年们并不关心茅山里弄的前世今生,他们的心正被构想中的月夜行军所激动。

茅山里弄的尽头是“杏树脚”,因为一棵古老的杏树而得名。正是秋天时节,杏树金黄的叶片像蝴蝶般轻舞飞扬,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树脚下有一口水井,白天,围着石板砌成的方形井栏,洗菜涤衣的人来去不断,一些姑嫂婆媳间的闲言碎语便纷纷扬扬,而此刻早已人去声息,只剩一地月色,寂寞而惆怅。

杏树脚还住着小镇的最高首领“夫”,他家的后门正对着上山的石子路。夫虽然是领导,但小镇人觉得他的娘更有威势。夫的娘土改时就已出名,后来历次运动都有她活跃的身影,少有笑意的脸孔带着威严,小镇人对她很是畏惧。正因如此,少年们到了杏树脚的时候,全都屏声静气,夜猫一样轻手蹑脚快速通过,直至杏树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才发出解放一般的笑声。

 

 

过了杏树脚,就要爬黄茅岭(后门山)了,这才算开始真正的行军。黄茅岭迂回曲折,但对小镇少年来说,爬山并不是难事,爬得快才是本事。这时,语文课上学来的“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派上了用场,少年们嘻嘻哈哈间就爬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有一条公路,小镇人习惯将其称为马路。这条从宁波通往临海的公路沙石铺面,平时并没有多少汽车经过,到了晚上更是难得见到车的踪影。没有汽车的公路,在月光下显得宽阔空旷,少年们在路上肆意奔跑喊叫,有的甚至钻进路边的油桐树林攀枝登高,尽情宣泄着日益增多的荷尔蒙。

他们想起了仅有的几部反复观看的电影,诸如《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小兵张嘎》《奇袭》《打击侵略者》,便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以“红卫兵”的名义分成两队,展开假想中的打仗,公路俨然成了演兵场,杀伐之声在山野间回荡。

打仗累了,双方都自行宣布胜利,然后搂肩搭背,在月光下放声歌唱。唱得最多的是用伟人语录谱成的歌曲,还有从样板戏里学来的唱腔,高亢的旋律加上少年尖利的嗓音,歌声就像磨快的柴刀,在月夜划出道道寒光。

image.jpeg

 车辆稀少的甬临线,正在远离人们的视线  周林云摄


 

 

少年们站在半山腰的公路上,回身就能看清整个小镇的模样。

小镇的背景是一道龙形的山脉,东面的乌头山是昂起的龙头,连绵青山就像起伏的龙身,一直向西逶迤到一个叫上山陈的地方,渐渐低落的山势在清溪边嘎然而止,形成了龙尾巴。

小镇的先人倚山面水,在青山脚下、清溪北岸构筑起一条长街。这条蜿蜒在卧龙身旁的长街曾经十分兴旺,商家林立,店招张扬,成了周边三县的物资交流中心。这些少年出生的时候,老街已日益衰败,只有到了逢五逢十的日子,熙熙攘攘“赶市”的场面才使他们知道,老辈人口中所说的昔日景象并非虚构。

山风轻拂,月色笼罩着小镇。站在半山腰的少年们发现,从乌头山到龙尾巴,竟然有着从未见过的宁静与安详。那些曾经有过的喧哗市声,还有闹革命的奔走相告,批斗会的声嘶力竭,“破四旧”的鸡飞狗跳,大游行的激情呐喊,全都归于无声,只有清溪对岸的村庄,隐约传来守夜的犬吠。

小镇就像一个沧桑老人,在月光下回忆着过往的荣光,也在默默地舔拭着身上的创伤。

当然,这是我在今日回想当初时的感慨,小镇少年并不会多愁善感。但在那个月光遍地的夜晚,少年们看着山下这座祖祖辈辈生活的小镇,一时间竟停止了歌唱,全都变得默然无声,就这样静静地站立着,直到夜露悄悄降落……

image.jpeg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小镇已不是那个小镇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1971年的那个晚上,对我的少年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影响?仔细想想,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大意义。

但是,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记着那个月光遍地的夜晚。

 

【作者简介】王剑波,网名大河奔流, 作家、中共宁波市委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