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当小艇莼湖自采莼
沈潇潇
一入奉化莼湖西北,雨施山麓、舍辋溪头,绵绵雨丝如千万枚闪亮的银针扎进一方方呈阶梯状分布的溪畔水田。说是水田,倒不如说更像浅浅的池塘。水面上疏疏密密轻漾着不盈手掌的椭圆碧叶,叶面上滚动着粒粒冰晶似的细小雨珠……这就是曾匿迹多年,而今异彩重放的莼湖莼菜了!
我蹲在田塍上,用手机拍摄水面上的田田莼叶,随即发上微信与亲朋共享,又默念着《诗经》里的“思乐泮水,薄采其茆”,伸手入水与莼作零距离接触。一触到匍匐枝蔓,立刻感觉到指尖如被柔滑的琼脂缠绕。谛视枝蔓的节间萌发出的片片嫩叶,在水面下娇羞地卷曲成细细的长条,正如唐诗人严维所言“莼叶细如弦”。
为什么要把这美丽的莼菜养在这山重水复处?陪同的莼湖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胡镔为我释疑:莼菜对水质、气温、环境等要求非常高,如水体要保持一定流动性,最佳生长期的水温为25℃-30℃间。这片地处舍辋溪尽头、雨施山东南麓的山间溪谷,夏无酷暑,云多雾大,空气潮湿,溪流淙淙,周边无污染源,非常适宜莼菜生长。经多次勘察,这里就成为了复兴莼湖千年莼菜的始发地,先期主要由政府主导试点培育,以带动广大农户自发参与,努力把莼湖莼菜的产业链打造成莼湖以至奉化的一道养生、休闲风景线。
对莼菜风景线一说,我颇以为然。莼是江南殊物,苏东坡诗中曰“若话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可见在古代其品位之高、名气之大。上世纪九十年代,莼菜又被列为国家Ⅰ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对莼湖来说,莼菜的意义更不一般,把莼菜视作莼湖的物标和风景线,简直是天造地设。
莼湖是奉化的一个地名,也是全国唯一以莼命地的行政区域,在更早的时候却是指一个湖。据当地乡志载,莼湖“因产莼故名”,在宋绍兴年间可“溉田八百余亩”,到清末水土生态变迁,“湖仅半亩许”。湖之不存,莼菜也随之堙灭。好在莼湖的地名留下来了。如今莼湖人通过人工开发,古老的莼菜在莼湖重获新生,若借用苏东坡的诗句说事,岂非莼湖一大胜事?
眼前田田复田田的碧色莼菜堪为美景,而它的花期也有数月之久。今天我只看到零星开放的紫色莼花,没看到连片盛开的景象,算是小小的遗憾。我想,莼花虽不会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阳刚壮美,而“有花开水底,是叶贴湖平”的含蓄,也令人意味深长。
苏东坡把莼菜视作三吴胜事,把地域说小了。莼菜主产地并不止于太湖、西湖等三吴之地,钱塘江以东的越地湘湖、鉴湖莼菜并不输吴地。唐诗人李建勋的“青岸渐平濡柳带,旧溪应暖负莼丝”,宋诗人杨蟠的“休说江东春水寒,到来且觅鉴湖船。鹤生嫩顶浮新紫,龙脱香髯带旧涎”,鉴湖莼菜风情活色生香。
越州山阴人陆游是萧山湘湖莼菜的超级粉丝。他在《雨中泊舟萧山县驿》写的是湘湖:“端居无策散闲愁,聊作人间汗漫游。晚笛随风来倦枕,春潮带雨送孤舟。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自笑劳生成底事,黄尘陌上雪蒙头。”他在《渔歌子》中写的也是湘湖:“湘湖烟雨长莼丝。菰米新炊滑上匙。云散后,月斜时。潮落舟横醉不知。”他还有许多如“项里杨梅盐可彻,湘湖莼菜豉偏宜”“携友采莼湘湖路”“小艇湘湖自采莼”等写湘湖的诗句,都是一幅幅湘湖莼菜的风情图、风俗画。
明代文学大家袁宏道也深爱湘湖莼菜。他在《湘湖记》中写道:“萧山樱桃、鸷鸟、莼菜皆知名,而莼尤美。莼采自西湖,浸湘湖一宿然后佳。若浸他湖便无味。浸处亦无多地,方圆仅得数十丈许。其根如荇,其叶微类初出水荷钱,其枝丫如珊瑚,而细又如鹿角菜。其冻如冰,如白胶,附枝叶间,清液泠泠欲滴。其味香粹滑柔,略如鱼髓蟹脂,而清轻远胜。”在对湘湖莼菜极赞之后,他笔墨一转叹道:“惜乎此物东不逾绍,西不过钱塘江,不能远去,以故世无知者。”
伫立在奉化莼湖雨施山麓层层莼田前,我忽然有一种想与袁宏道先生在天之灵对话的冲动。我想说的是:吴越产莼名地,不仅不限于萧山的湘湖、绍兴的鉴湖,也不仅有西过钱塘江的西湖、太湖,还有东逾曹娥江的奉化莼湖!
江南莼菜不仅是美景,更是舌尖上的美食。
莼菜嫩叶层出不穷,每年清明至霜降间均可采摘供食用,因采摘日期不同而有春、夏、秋莼之别,其中“春夏之交,叶底生津,长寸许,白如水晶,莼羹之妙正在此日”。有人喜欢春莼的清嫩,有人嗜好夏莼的鲜活,有人深爱秋莼的醇滑,如诗圣杜甫在《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诗中咏曰:“羹煮秋莼滑,杯迎露菊新。”
莼菜之为美食,其精华在于嫩叶分泌的类似琼脂的粘液,其中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葡萄糖、氨基酸、没食子酸、组胺等多种有益元素,是不可多得的珍贵食材。
在太湖地区,最具特色的莼菜羹,是用刚刚打捞上来的太湖银鱼烹调而成的莼菜银鱼羹。莼叶碧绿青翠如片片碧螺春茶在汤水中绽放,银鱼晶莹剔透如条条银虬穿越于青翠丛林,两者色香味俱佳,相得益彰,当地人不无夸张地称其“鲜得眉毛都会掉下来”。
在杭州地区,西湖莼菜汤闻名遐迩。西湖莼菜汤配以金华火腿肉和鸡脯肉烹制,莼翠绿,火腿红,鸡肉白,汤色鲜艳,味道鲜美。明《芥子园画谱》作者李长蘅,当年初尝西湖莼菜就灵感大发,写下了脍炙人口的《煮莼歌》。他在“怪我生长居江东,不识江东莼菜美。今年四月来西湖,西湖莼生满湖水”的铺垫之后,恣意写来:“一朝能作千里羹,顿使吾徒摇食指。琉璃碗盛碧玉光,五味纷错生馨香。出盘四座已叹息,举箸不敢争先尝。浅斟细嚼意未足,指点杯盘恋余馥。但知脆滑利齿牙,不觉清虚累口腹。血肉腥臊草木苦,此味超然离品目……”不愧为双料的诗人兼书画家,李长蘅以丰沛的艺术激情和特有的审美敏感,把西湖莼菜汤的色、香、味、形、质、韵及情绪、氛围抒写到了无人能逾的极致。
在绍兴鉴湖、萧山湘湖地区,莼菜常与豆豉相配而食。本土出生的陆游尤喜这种家常食法,在诗里他常有写到。如“下豉已添莼菜羹,衔泥又见燕巢新”“莼羹下豉知难敌,牛乳抨酥亦未珍”。同为诗人兼美食家的苏东坡在谪居岭南时忆及昔日在杭州当太守时的时光,油然吟出:“每怜莼菜下盐豉,肯与葡萄压酒浆”。
在奉化莼湖,旧时也有不少莼菜菜肴的特色做法,如莼菜米豆腐、莼菜鸡汤、莼菜海鲜等菜品,后亦因莼菜堙灭而失传。如今,随着莼湖莼菜重兴,莼菜与本地的沿海特色食材相搭配,相继尝试推出了跳跳鱼莼菜羹、高汤莼菜、青蟹莼菜汤等10余个菜品,并在AAA级景区翡翠湾美食文化节上集中亮相,为舌尖上的莼湖增添了生力军。其中根据莼湖千年流传的民间传说而推出的“贵妃指”精品莼菜,在美食节活动期间供不应求。
推选在莼菜系菜谱中最负盛名、最富含文化内涵的经典美食,则非“莼菜鲈脍”莫属。《晋书》称“莼菜鲈脍、王爵慕之”。李商隐诗用典颇多,藏匿着丰富的与莼鲈相关的历史文化信息曰:“越桂留烹张翰鲙,蜀姜供煮陆机莼。相逢一笑怜疏放,他日扁舟有故人。”欧阳修把莼菜鲈鱼作为自己的平生慰藉,在泛舟长江时咏叹:“孤舟日日去无穷,行色苍茫杳霭中。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宋诗人王楙则更像个名副其实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饕餮之徒,他在《望江南》词中才刚刚停箸尝罢“莼菜秋风鲈鲙美”,就又在垂涎明春“桃花春水鳜鱼肥”了。即使喜嗜“莼羹下豉”模式的陆游,也对莼羹鲈脍喜爱有加,在一次漫游途中看到莼菜,就馋涎念叨道:“何以共烹煮,鲈鱼三尺长?”
这道被雅称为“莼羹鲈脍”或“莼鲈之思”的经典菜品,莼湖人通俗地称之为莼菜鲈鱼羹。从雨施山麓出来,我们中午在翡翠湾一家海景酒店里品尝到了这道美食。古往今来,已有多少文人骚客描述、赞叹过莼羹鲈脍的美味,词穷的我在大朵快頣之余只能弱弱地说:莼菜的清鲜润滑,鲈鱼的膏腴丰美,令我齿颊留香而三日不绝。
乾隆皇帝喜嗜莼菜。自视诗才颇高的皇帝游江南,美味的莼菜也是他的心中牵挂之一。每到杭州,他必欲食西湖莼菜汤,当场吃了还不过瘾,指令以后要定期献莼进宫,还不过瘾,再当场吟诗,“花满苏堤柳满烟,采莼时值艳阳天”——这大概是历代皇帝为莼菜留下的唯一诗句,当然也差不多是历代所流传下来的咏莼诗里最差劲的诗句。
采风途中巧遇莼湖南岙村村主任,他说南岙村已着手种植莼菜,计划规模将超过目前舍辋溪谷基地。莼菜因的含锌量丰富有“植物中的锌王“之称,南岙村水土中富硒元素,是远近闻名的富硒村、长寿村。那么,未来的南岙莼菜是否会变成”植物中的硒王”呢?莼湖莼菜正翻新篇。
在文化积淀深厚的中华大地,有许多食品已不仅仅是日常意义上的食品,它们的饮用方式也不仅仅是日常饮用方式,往往或浸淫着浓得化不开去的故土家国之情,或寄托着难以释怀的兴亡之慨,或诠释着“归去来兮”的隐情,从而成为某种精神生活、精神品质——譬如友情、爱情的代言、标志或隐喻。
莼羹鲈脍算得上是这种文化模式的典型案例。因为莼羹鲈脍,西晋文学家张翰得以找到了一条从喧嚣名利场返乡隐身的秘道。因为张翰,莼羹鲈脍也得以流播古今、名扬神州,成为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化符号。
张翰,字季鹰,吴郡吴县(今苏州吴江)人,他的父亲是三国东吴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长——大鸿胪之职的张俨。后来张俨身死,西晋灭了东吴,张翰身受亡国之痛而出仕于洛阳辅佐西晋齐王司马冏。据《晋书·张翰传》载,张翰在洛阳时“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苑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忘,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齐王司马冏)遂命驾而归。”
这真实的“莼羹鲈脍”或“莼鲈之思”的佳话,叩动了多少人故土情怀。在唐代诗人中,崔颢咏叹:“长安南下几程途,得到邗沟吊绿芜。渚畔鲈鱼舟上钓,羡君归老向东吴。”白居易的《偶吟》与崔颢情曲相通:“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而像元稹那样“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的诗句,更是不胜枚举。
宋宗唐风,如欧阳修的“清词不逊江东名,怆楚归隐言难明。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如苏东坡的“秋思生莼鲙,寒衣待橘州”,如陆游的“家酿湖莼谁共醉?江云淮月又经春”,等等。
让张翰辞官回家的仅是莼菜和鲈鱼的美味吗?
张翰返回家乡吴江不久,司马皇族的八王之争日趋惨烈:成都王司马颙与长沙王马司乂联兵讨伐张翰曾辅佐的齐王司马冏,冏被斩于阖闾门外,齐灭。然后,东海王司马越又攻杀颙和乂,八王中有七王被杀……如果没有张翰因思莼而及时返乡,那么等待着他的命运将会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后来的许多诗人是识破张翰借思莼鲈而避祸之心机的,如陆游的“江上霜风吹角巾,东归不独为吴莼”,高启的“览时识祸机,不因忆莼羹”,等等。既然如此,那么后来的诗人们在品尝和吟咏莼羹鲈脍时,又怎会仅岂止于齿颊留香呢?
莼羹鲈脍这道文化大菜,与莼湖似乎还有着比较特殊的牵连。当地乡志在莼湖条目下有这样一笔:“世传张翰避地于此,旁有兴化寺,碑乃翰书,乡人相争,碎之。”也就是说,张翰自洛阳返回故乡吴江后,还曾流寓奉化莼湖。如果从当时八王之乱后的形势判断,张翰曾辅佐过被杀的齐王,对手也许会有斩尽杀绝的念头而至吴江追杀张翰的行动,或张翰也有可能担心被追杀而暂且走为上策避走他地,这在情理上并非不可能。若果真如此,那他由太湖边的吴江而避居到象山港畔的莼湖,则一定不单是因为这里地僻,更是因为这里像他的家乡吴江一样盛产莼菜,并且莼湖濒临象山港,不缺鲈鱼。可以想象,张翰在莼湖临海而居,日啖标配的莼菜鲈脍,北望家乡时也就堪慰乡思了。
有意思的是,这个“世传”还不缺具体情节,说莼湖畔的兴化寺寺碑为张翰所书,由于有乡人争夺而不幸破碎。关于兴化寺,我查阅到的记载是:“唐长庆元年僧蕴建,名墅市院;宋治平二年改兴化院。”张翰在西晋八王之乱(291-306)时尚在世,而兴化寺却迟至500多年后的唐长庆元年(821)始建,那张翰为兴化寺书碑又从何说起呢?显然,这个传说并不符合历史真实。但从这个说法会世代口口相传,并被记载在乡志里,就成了一种文化现象。我觉得,从这个不免虚幻的传说里,至少可折射出这样几层真实的意思:一是莼湖过去确实是盛产莼菜,二是莼湖人敬仰爱莼人张翰,三是昔日的莼湖人为有莼菜而自豪,并有愿景:希望借张翰的名声把莼湖和莼湖莼菜推介出去、发扬光大。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但应适度尊重莼湖人的这个愿景,而且有理由如此认为:如今莼湖莼菜的重生,正是这种愿景在当下的一种实现形式。
星移斗转,莼菜的文化意义在继续演绎,不再限于“托兴非耽酒,思家岂为莼”那般的乡愁乡思故国情怀。
莼被引向友情。莼越来越多地被诗人们写入怀友赠别之作,这在一些唐诗人的诗题里已经可以看出,如李商隐的《赠郑说处士》、韩翃的《送客之江宁》、刘长卿的《早春赠别赵居士还江左》、徐铉《送魏舍人仲甫为蕲州判官》等诸多诗篇,无不以莼菜或莼鲈之思来寄托友情。
莼被引向爱情。如明人沈明臣的《西湖采莼曲》:“十八郎君二八娘,采莼相见手生香。妾未嫁人郎未娶,倩谁和作两鸳鸯。”他还把采莼姑娘比作美女罗敷加以赞叹,“西湖莼菜胜东吴,三月春波绿满湖。新样越罗裁窄袖,著来人设似罗敷。”可谓情景交融。如清人王士祯的《采莼曲》:“采莼临浅流,采莲在深渚。欢似莼心滑,那识莲心苦?”明人徐桂还以苏小小故事入《莼菜》《咏莼》:“莼丝不似藕丝轻,傍腕缠绵入手萦。漫咏东人空杼轴,西湖经纬自纵横”;“闻说西陵苏小小,当年戏采结同心。”莼有千千叶,心有千千结,在这些采莼曲里有爱的欢娱、美丽,也有情的幽凄、苦涩,它们和历代歌咏爱情的采莲曲一起汇合成了滔滔不绝的中国爱情诗长河。
莼被引向生命感怀。面对莼菜或莼鲈的美好,却不敌岁月蹉跎、人生迟暮,遍历沧桑的诗人不由借莼来抒发对生命、人生的万般感慨。如在宋诗人中,辛弃疾的“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流露出对流年无情、不顾离人眷恋的黯然;叶梦得的“鲈莼新有味,碧树已惊秋”,不无面对年华流变、晚景凄清的惊惧;苏东坡的“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则是在临近命途尽头回眸以往时的抱憾……
同样是对命运的感慨,陆游的表现迥异,他的《新晴马上》一诗慨然写道:“一剑飘然万里身,白头也复走京尘。画楼酒旆滴残雨,绿树莺声催暮春。绝塞勒回勋业梦,流年换尽市朝人。此生安得常强健,小艇湘湖自采莼。”一生坎坷、世事无常,似乎都被他视作过眼烟云,而唯存的人生梦想就是愿天假以健康之年——不为别的,就为能自驾小艇游弋湘湖,自在开心地采莼。
“小艇湘湖自采莼”,多么单纯,又是多么难得!这是诗人历经磨难后生命意识的幡然醒悟。
陆游心中有一个他的“湘湖”。那么我们呢?忽然好想再次去莼湖,不单是观莼、尝莼,而是小艇莼湖自采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