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情
(一)我的小学生涯
我的祖父告诉我,早年他请阴阳先生,专门给我算了一卦,据说我生于卯年丑月寅日子时,再看手相,手纹双通关,十指全螺,是一个难得的富贵相。因此,我就成了祖父精心雕琢的重点对象。为此,我的学业,成了他颇费心机的大事。
当然,结合我半生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路途,可见这是江湖术士的迎合言辞。胡说八道。
在没有开学之前,他延请了一名叫王笃堂的北方老夫子,作为我的家庭教师,又请当时闲赋在家、已经守寡多年的大姑母作为陪护我用心读书的“家庭监督员”。
我对祖父的安排,表示极度的不满。
王老夫子虽然水平了得,但是喜欢喝酒,一喝完酒,就圆目怒睁,相当严厉,动不动就用戒尺侍候,因此,我一见他喝酒,就设法远避到外面去;我那大姑母,也绝对不讲亲情。特别是她辅导我写毛笔字,一定要悬臂、挺胸,毛笔一定要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执着才行,严格按照规定,不得越雷池半步。大姑妈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要在冷不防间来抽笔,一旦毛笔被抽掉,沾着满手墨汁不讲,还免不掉被戒尺将手心打得生痛。
大姑妈还仿效古人的法子,在我提笔写字的时候就要将一个小酒盅盛满水,放在我的手腕虎口上,写着写着,水洒在宣纸上,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好在转眼已到金秋,又到了开学时节。家庭教师不请了。大姑母又到我二姑夫的耐火窑业厂去当会计。我总算脱离了苦海。
在裕德里对面,就是慈淑大楼,大楼里有两个楼面是澄衷中小学的分部。
澄衷中小学是我们宁波实业家叶澄衷先生开办在虹口的一所学校,这个分校虽然教育设施简陋,但是教育师资是绝对过得硬的。
我祖父和叶家也是世交,在他们的交涉下,我这个只念过两个月的学生居然插班到三年级去上课。
在那里学习国文、算术和自然几门功课,凭着自己的小聪敏,有了相当的骄傲自大的毛病,总算都还马马虎虎过得去,但是由于叶先生的教育思想,三年级就开设了英文课,这一下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每次都是红灯。老师告状到家里。
这一下,父亲就不开心了。于是,规定每天晚上,由他亲自给我辅导英文。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生平最害怕的就是父亲。虽然我只受过他一次体罚,但是那不言自威的模样,想想也害怕。
好在这个时间也不长,因为,当时,蒋经国到上海整顿金融秩序,蒋经国的舅舅和姨夫不给他长脸,他要整顿到他们头上,结果,被碰了一鼻子灰,刚发行了关金券,没有几天就不值钱了,赶紧又发行金圆券,没有几天,金圆券比草纸还便宜。金融无法再整顿下去,小蒋只得回他老头子老蒋那里去销差。
由于金圆券的发行,大量黄金、美金要全部兑换成金圆券。于是我父亲涉足的金融证券行业,再也办不下去了,投机的失败。父亲再也无暇顾及我的学业。我当然不知其中利害,只要没有人来管我,我也乐得清闲,就这样混着日子。
正所谓,日子不是那么好混的。就一年多时间我父亲那个小小的金融交易所,终于敌不过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金融寡头,股市一落千丈,黄金、美元的收兑,而我的二伯父的民营银行,自身难保,再也轧不出头寸来救市。于是,第二年深秋,我父亲的交易所终于倒闭了。
为了抵补交易所的亏损,母亲含着眼泪变卖了大部分金银首饰和财产,退掉了我们居住的住宅,除了父亲还留在上海寻找工作,哥哥寄住在大姑母家,母亲带着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坐着江亚轮船就到了镇海家乡。
(二)故乡的“三缸”文化
到了家乡,但是没有回到祖居,而是住在县城中心区。
这是一个靠近当地有名的大校场边上的一条小马路叫龚家弄的,我们就住在十八号。
这十八号是我大伯母的李家故居。由于李家后人全部到上海来创业了,只留一名看门的。
这个十八号由两个平行的大花园大宅子组成中间有一条宽约三米、长约四十米的青石板甬道,左右有两个月洞门可以进入两个大花园宅子。大约是两房子孙居住。甬道顶头也是一个大宅子,我们就住在里面。
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式的古宅。进入十八号,长长的甬道尽头,是一樘很是气派的门头,对着门面的是一间边上开门的小房间,类似于过去大户人家的门房间右侧有一条直通厨房和后门河边埠头的室内小通道,进大门左侧通道就直达正宅。
正宅是一个带左右厢房的大厅,有前后两进,前面对应着一个大天井,左右也对应两间堆放杂物的平房。
这个天井也像大厅一样很宽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天井顶头一溜放着四只直径六尺的大荷花缸。
讲起这种荷花缸,在过去是每家每户都有的。因为,镇海的饮用水,完全靠天落水,只要一下雨,家家户户都要屋檐沟、水落管和半爿毛竹片,将天落水引入荷花缸,然后用明矾进行净化,作为唯一的饮用水。
这是一幢前路后河的典型江南建筑,一出后侧门右面有一个大粪坑左面就是一个河埠头。这个粪坑平时不作为厕所使用,一般家庭都使用便桶,每天早上便桶就倒在粪坑里贮藏起来。每月有收粪船驶来,收取粪便。作为农家肥料。而作为交换,他们付给一定数量稻草。
这里的居民全部使用大灶,稻草就是唯一燃料,所以,那种“以粪易草”,也就各得其所了。
宁波的大灶还有一大特色,一般这种灶头有两个灶洞,一个做饭,一个烧菜,在两个灶膛通向烟囱的烟道里,要埋一个铜质的小汤锅,在汤锅里放满水,那烧灶的余热足够让汤锅里的水沸腾。作为生活饮用水,或者用来烧汤之用。
这还不算,一般“以粪易草”还不足以完全解决燃料问题。在每家每户的厨房里还有一只大缸。里面放着烧锅结束后从灶膛里退出来的稻草灰。由于这种刚退出来的稻草灰还有没有燃尽的余火,这种稻草灰堆在灰缸里,就形成不完全燃烧的干馏效应,有相当的热量。一般人家到晚上,就会在一只陶瓷砂锅里放上掏干净的米 兑上水埋在灰缸里。第二天,就是一锅相当有特色的大米粥。
而且到一定时间也有农家船会开到河埠头来收取稻草灰,作为农家钾肥。当然,也是会给你一定数量稻草作为交换。
因此,我家乡的水缸、粪缸和灰缸的“三缸文化”,不仅印象深刻。也给我很大的启发。
(三)我的美好时光
我们到镇海的时候,是48年上半年,读书是没有办法了,这对于对这世界一切都好奇的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于是我跟随着周围邻家小孩,无法无天起来。这段时间真是我的美好时光。
一开始,我跟着邻家小伙伴,到大校场东边的招宝山上去,山上有一个紫竹庵,周围有一大片紫竹和毛竹,尤其春天正是采挖笋子的大好时机,他们告诉我春笋分毛笋和竹笋,所谓竹笋也就是那种细细的的笋子。比大竹子的毛笋要好吃,但是,就这种竹笋也分钢竹、燕竹和麦竹好几种,最好吃的是紫竹的竹笋了。于是,我也像他们一样,在山上大显身手,只半天,就采集一大把,好在紫竹庵里的尼姑也慈眉悦色,对于我们这些小孩的“破坏”活动,不仅不予干涉,还一再叮嘱我们要注意脚下的竹桩扎脚。
我喜滋滋得胜回家,母亲问清了我们,这些竹笋不是不义之物时,就心疼地给我洗手洗脸,叫我们以后要注意安全。
在家乡能玩的花样经还数不胜数。
离家不远处就是一个大海堤。这是历朝历代以来,一处壮观的建筑物,当地的麻石,整齐的磊砌的坚固地屹立在东海边,一方面,当然是防备海浪对土壤的冲刷,宋代以来倭寇对沿海居民累累的劫掠。近代以来西方的炮舰多次想用他们的大炮轰开他们梦寐以求的通商口岸,宁波就是他们理想的目标。而镇海,就扼守在甬江口两边,是他们入侵宁波的咽喉,我们在招宝山上就可以看到近代祖先留下的炮台,这海堤也就是阻止敌人入侵的坚固屏障。因为海堤下是大片的泥涂。涨潮时虽然海水没到堤岸脚边但是吃水太浅,大船根本无法靠岸,落潮后船舶要远离堤坝,从那泥涂也无法上岸。
在这里,我们拾级而上到达堤岸顶部,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浩淼广袤的大海,涨潮时,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无情地冲击着海岸堤坝;退潮时,堤岸下有一大片宽约一二里的泥涂。我就跟着当地孩子的足印,从堤岸边的内侧拾级而下,踏上泥涂。这泥涂不深,也就不过没过足髁而已。由于海水的缓缓退却,泥涂相当平整和顺,上面有许多新鲜的足印和一个个圆顺边沿的小洞。当地小伙伴告诉我,这里面一定有沙蟹,果然,扒开洞口,一抓一个准。这种沙蟹,个头不大,蟹背只有大酒盅大小,紫褐色,其中有一只前螯特别大。这种蟹,洗净后,无论怎么吃,特别是炒沙蟹,味道特鲜。一般我们每次去都能收入满满一竹篓,就是要掌握涨落潮时间。
因此只要天气好,这是我每天的功课,乐此不疲。
河埠头。和房屋的基础是整体用麻石垒起来的河边的平台和台阶。那些垒起的石头空隙有大量的透明的河虾弓着腰,跳跃嬉戏;还有黄鳝,在岸边。游弋不止。
当时的河水,尽管用来洗衣刷物甚至还要洗刷马桶,但是还相当清澈。能够看到不少鱼儿在河面上穿梭往返;有大量的虾儿在石岸边跳跃不止。这也许是当时还没有大量的无机化合物的污染所致。
邻家小伙伴告诉我钓鱼钓虾的伎俩。于是我找了大大小小好几枚缝衣针,用两把老虎钳,在煤油灯的烧烤下弯曲成鱼钩,趁热在冷水中淬火,就成为合格的鱼钩然后穿上线,在靠近鱼钩的地方缠上一小截牙膏皮,作为沉子;再在线上穿上七八节鹅毛软管,作为浮子,然后将线绑在一头柔软竹梢的小竹竿上。
当时,我也不过只有七八岁,但是在这种环境的熏陶下,也已经是钓鱼钓虾的行家里手。钓虾的鱼饵要用饭粒,钓鱼的鱼饵要用蚯蚓,在垂钓前还要细糠麸子捏成团,然后撒在河水中,作为诱饵。于是,在河埠头开始挥竿垂钓。
在这里,尽管算是城镇,还是有浓厚的乡村气息。一年四季,就有讲不完好玩的地方、好玩的节目,这才是象我们这些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最是喜欢的。
于是春天逮蝴蝶,捉蜻蜓,夏天用竹竿绑上粘性物资粘捕鸣蝉,初秋在瓦砾堆下捉蟋蟀……,这其中的乐趣不是身临其境、不是成年人所难以体会的。
母亲见我们也没有什么大的“破坏”活动,也就听之任之不予干预。也只是叮嘱我上山注意蛇虫侵害,下泥涂注意落潮涨潮,钓鱼钓虾不要失足落水而已。
但是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只有不长时间。
(四)开始正规学校生活
快开学了,尽管往返于沪甬间的江亚轮船在吴淞口外失事沉没,父亲授命于祖父,坐江静轮船赶到镇海,来安排我们兄妹的学习。
经过父亲的运作和交涉,我们有三个兄妹被安排在声远小学读书。
这个声远小学是上海从事糖业交易的实业家家黄声远先生在家乡开办的一所相当规范的完全小学。他之所以热心捐学,源于他自幼因家庭贫困没有机会就学的痛苦。于是他在事业稍有成就后,就从事教育事业。
这以他名字命名的学校就建在大校场西首,龚家弄的弄口。这所学校是当地最负盛名的、最大的完全小学校。
这位黄声远先生和我父亲有些交往,而且这所学校秉承着平民路线。学生入学不收取学费,这正好与我们当时的经济情况相吻合。在父亲的建议下我被安排在五年级读书。大妹妹比我小两岁,被安排在低年级读书。
黄声远先生是一名颇有创新思想的实业家,1948年,他眼见自己学校里毕业的小学生,要进入中学有困难,因此他在1948年年初就在大校场北首、声远小学斜对面、也是龚家弄口侧面,新建了一所辛成中学。并于当年秋天,就落成开学,这也是他捐资新建的学校。(现在这所学校是宁波最大的学校,已经成为全国重点学校)。
黄先生的教育思想的核心,就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因此,在学校里,除了基础课程外,美术、体育、劳作和音乐课程一样不少,清晨的体操,是必不可少的。还在课余组织了不少社团组织,合唱队、乐器队和各种体育队,搞得生气勃勃。作为德育教育,除了秉承中国传统道德教育外,他还借助国外的教育模式,在小学高年级组建童子军。
这个童子军是一个学校普遍组建的儿童自律组织。在国民党的统治下,是他们党务三级组织的主要一环。其中国民党早就违背了孙中山先生建党的初衷,完全成为推行他们寡头统治的主要工具。他们管辖下的三青团也已被灌输了反动的阶级烙印意识形态,蜕变成国民党的反动工具。而这个童子军,是国民党上层有心和无力企顾的儿童组织。
当时,教育方面的有识之士,有意识地利用童子军的外壳,来贯彻他们的教育思想。把这种儿童组织作为实现他们加强学生集体观念、组织性和德育思想的工具。因此,他们将学校童子军作为管理自己的自律组织。
每天下午,除了社团活动外,全体学生要集中,进行与老师的告别仪式。然后按学生的居住地,由高年级童子军率领同学,分路集中排队离校。
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一所私立学校能有这些规矩和办学要求是相当不容易的。
说来好笑,尽管我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但是只有可怜巴巴的接受过一年多一点的正规教育,而且,这种正规学校还是我平生第一次。更由于家庭经济情况的突变,在这样一个比较好的环境下学习,那放浪不羁的习惯也就不得不大大收敛。记得第一学期结束,我在同年级学生成绩排名中,居然排名第七。我将成绩报告家里。由于我“玩名远扬”母亲还是不相信。托人到学校打探,经确证无误后,还难过和唏嘘了好一阵。
由于我家有兄弟姐妹七人,除哥哥在姑母监护下在上海就读外,从我开始下面,还有妹妹四人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弟弟,每个人只有相差一二岁,身体羸弱的母亲要带孩子、要操持家务,还要在没有固定收入的情况下,让家庭这架机器,不懈地运转起来。是那么艰辛,是那么无奈。
因此,我的“被赞扬”自然让她欣慰和难受了。
我在学校,在老师的建议下,参加了合唱队,负责这个合唱队的老师,第一天就告诉我们,他叫刘大风,要我们都叫他大风先生。
第一天他就叫我们学唱了一首歌。几十年来,许多个的曲调和歌词都忘记了,唯独这首歌,我至今难忘:“要吃饭,吃不起;要穿衣,穿不起;要坐车子坐呀坐不起呀,要住房子住呀不起。生小孩养不起,死了人棺材买不起。乡下难过活城里也过不去。活不起呀活呀不起……”
事后我才知道,抗战后,随着浙东游击队的北撤,原来在镇海的大批共产党人,还有一批共产党员被派往浙江各地开辟工作。为了开展城市工作,党又派刘巽海(大风)等来镇海城区开展地下工作,至1948年7月,以声远小学为基点,成立了中共镇海城区地下支部。这个声远小学也就成为党开展活动的基地。因此学校教育带有强烈的进步色彩,自不待言。
但是,再想想,这首歌,一定出自布尔乔亚的手笔,好处是通俗易懂。也过于直白化。于是不久这首歌在校园流传起来。解放后人民解放军接管城市后,才知道这位大风先生果然是地下党员。后来在上海还有一次离奇的邂逅呢。
(五)一次难忘的野营活动
学校还有一件使我终生难忘的惊人之举。
为了庆祝辛成中学的新建,开学不久,黄先生就策划了一次在这个小县城破天荒的活动,他花了一大笔钱,置办了一批营帐,要求全体中学生和小学五、六年级,全部穿上童子军军服,进行一次野营活动。讲是野营也不完全尽然。因为野营就在这中小学前面的大校场。
野营的活动很精彩,有列队操练、野炊野餐、爬山、站岗放哨,还有一个有趣的项目:偷营。
这些活动对于年龄大一些的少年来说,已经够新鲜的了。而对于一个年龄最小的我来说(当时仅仅八岁),不要说是经历,就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特别对于我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来说,其憧憬程度,可想而知。
尽管当时我家的境遇已远非往日可比。但是,我那善良和温顺的母亲,还是千方百计的筹集到不菲的钞票,给我添置了全套童子军衣服行头。我记得当时的童子军衣服包含一套带船型帽、肩章领章、带肩挂的皮带、绑腿和皮鞋的制式衣服,另外还有一把未开口的短军刀(匕首)和一根特制的挂腰军棍。当我全副“武装”集合列队时,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挺帅的。(附带提一句:其中那把带皮套的匕首,我一直放在身边,在文革时被抄家时,被抄了去,成为一条罪证,大约在此过程中,有人半路拿去独自享受“胜利果实”了,才没有被深究。)
在这里我度过了终生难忘的几天。
野营的第一天,我们几个小学生,学着大哥哥的样子,支起了营帐,支起了锅灶,开始了这次野营活动。具体做了什么,岁月悠长,已经没有了记忆,但是第一晚的情景,至今还是终生难忘。当天晚上,为了预防“友邻部队”的偷营,我们四个人一组进行值班。我被安排在下半夜子时一班,我们都全副武装兴奋地站立四周站岗。
结果,那天也没有偷营的奇迹发生,但是,那一夜的历史片段,给我印象却是一直至今我还难以忘怀。
我这一生中有许多事情已经了无印象,但是有许多不经意的历史片段,象电影的蒙太奇一样会深深嵌入自己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这一夜就是那样。
仲秋的深夜,一轮圆圆的皓月,从东首的招宝山后冉冉升起,照得寥廓的苍穹呈现着深深蔚蓝色的天空,块块白色的云朵,在明月的照耀下镶嵌着金色的边框,漫天的星星或明或暗的闪着迷人的光点,招宝山上还有着飘忽不定的萤火虫的淡淡景色,加上不远处的蟋蟀的鸣叫声和远处的知了声,这是一幅我从未见过的风景画、一幕从未听到过的交响乐。
这是一段不经意的历史片段。
但是对于一个初涉世事的幼年的我来说,这是相当坚实的启蒙课,大校场那月圆之夜的情、景和声音的美妙一刻,时时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并由此经过长期的学习和积累,让我对于事物的观察和思考,踏进了一个新的门槛。这种对于事物的观察,也会让由此及彼,对于观察人生,会有新的启迪。
(六)苦难的生活
我进这个学校学习不久,我的外婆全家也搬到了镇海。
随着解放战争的进展,在上海的这个政治形势的晴雨表前,展露它清晰的面容。
在这里,经济的投机家们在四大家族的带领下,什么都可以成为投机的对象。而对于那些老实巴交的办厂经商的人来说,也就太木讷和过于迂腐了。
我那一贯勤俭顾家的二舅的在北京路上的五金店,就象一艘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风雨飘摇中,只得收帆归航。二舅决定将那爿五金店收盘打烊歇业。为了紧缩开支,让我的外公外婆带领他的弟妹也暂时迁居到镇海来,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外婆娘家故居。
这个消息,对于还不明世理的我来说,根本就无暇顾及大人们的失落心态,相反还是很是开心。
于是,在课余时间,我又有了一个好的去处,经常到外婆家与我年龄相差不大的舅舅们可以有我们自己的疯狂小天地。
但是,这种苦中作乐的日子也不是太久长。由于父亲在上海的长期失业,我们全家在家乡几乎断绝了全部生机,母亲在这种生活条件下,除了含辛茹苦,紧缩开支外,不得不开始变卖少量剩余的首饰和过去开百货店时结剩下来的压仓货品,勉强地苦度最简单的生活。最可悲的是我的四妹和小弟,由于恶劣的生活环境和不良的营养,前后都得了痢疾。
那时正好我大姑婆家的子琴表姨也到镇海来,她也是受骗到家乡来办学的,结果学没有办成,还被骗走了一大笔钱。
说起这位表姨,不得不提我的姑丈公,他们罗家在家乡也算比较殷实,但是我的姑丈公又不善守业,坐吃山空,一个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一共有四个女儿,大表姨子琴三表姨韵琴、四表姨雪琴都被他早早的打发了嫁了出去,只有二表姨素琴,人长得最好看,还最有主意,坚决拒绝父亲的“父母之言”,坚决要嫁给比她大十余岁的有才华的老师。姑丈公坚决不答应,她就寻死觅活,最后自行和这位老师同居在一起,姑丈公也没有办法,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这个子琴表姨和我母亲自小就感情很好,还是新式女校的同学,因此她办学失败后,就到我家和母亲住在一起。
我的两个弟妹生病后,她也很着急,竟然到她多年不愿相见的他的父亲那里,求他帮助。我那姑丈公虽然没有正业,但是也学了不少旁门左道的本领,尤其对草药,有他独到的见解。他到了我家里看了弟妹的病状摇了摇头,开了一张药方,走了。家里没有钱,表姨从米缸里挖了半袋米带着我一道到街上的中药店去兑药,起先伙计不同意这种他们从未经营过的原始以物易物的方式。后来老板出面,不仅给我们称了药,还免收了我们的米。
我们回得家来,连忙一帖药煎成两碗,分别给弟妹喝下。但是终因他们的病情太重,又没有必要的医疗条件,几煎药喝完,还不见效。一天下午,只得将奄奄一息的两个人放在柴房里。在弥留之间,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哭喊的声音。
在那时,虽然我只有八九岁,但是在这个家庭里,我已经成为独一无二的大男子了。我不忍心让这对可怜的弟弟和妹妹那么孤独地离开我们,于是我决定在旁边守着他们。
傍晚,好动的我,静静地坐在我可怜的弟妹身边,第一次经历了“死别”的悲哀。先是弟弟,后是妹妹,一个一岁,一个两岁,在无助地、也无意识地望着他们的哥哥,离开了他们还没有感性认识的世界。我悲痛地大哭起来。
不久,二舅到镇海来,带着外婆全家,离开了家乡到台湾去了,开始了长达好几十年的海峡相思。
当我在小柴房里眼见弟妹们撒手人寰时,当我在镇海海运码头目送外婆一家远走他乡时,我这个幼小的心灵,过早地领悟了生离死别的悲哀。这无助又无奈心情,陪伴这我动荡的一生。
(七)家乡的解放
此后不久,我又开始了平淡的学习生活。
其实从一九四九年起,整个中国的战云密布,解放战争进入一个新的时期,经过三大战役,蒋介石宣布下野,李宗仁入驻南京总统府,大城市的动荡,也感染了小的县城。我家周围一些大房子,也纷纷被“国民军”征用,好在我家住了那么多人,才没有被“国军“青睐”,但是,在我家隔河的对岸那些被称为“某某房”、“某某第(当时在镇海城区有许多大家的宅邸,一般都由他们的姓氏和玮号被称为某某第、某某房,以显示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有以他们祖上做官的官位来命名的,如“太史第”、“司马第”也有他们以他们祖上的功名来命名的,如离大校场不远有一座我们谢家同宗的进士第等等)的大户大宅,都被“国军”征用为营房。因为这里有一个比较现代化的船舶码头,成为他们撤退到台湾的重要集散地和运输通道。一时间,整个镇海成了一个大兵营。
我们学校是党的镇海城区党支部所在地,因此我们这些高年级的同学会经常被组织起一些活动,来配合解放军的南下。
我记得有两三件事。第一次,大风先生集合我们高年级同学,组织我们去贴传单。一般由几个同学在前面打探,第二拨同学在后面涂刷浆糊,最后一拨同学就贴传单标语。由于我年龄小,个子矮,自然只能加入先头部队。回家后,将我那朦胧的喜悦告诉母亲,母亲大惊失色,她不愿因为意外,再失去一个儿子。但是他对这个社会的失望,对学校老师的信任,也就没有丝毫的责怪。
第二次,大风先生又将我们聚集在一起,手里拿着一大叠信封,告诉我们,这是一批劝告“国军”投诚起义的信件,要求送到驻扎在各营房去。我们经过讨论,决定分头到那些“房”和“第”那里去,以寻找同学为名,将这些信件送进营房,由于我们都是小孩子,根本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是我也不敢告诉母亲,不愿让母亲再为我耽心。
居然,没有枪响,也没有动静,五月下旬一天早上,推开宅门,在静静的龚家弄上睡满了灰色制服、怀抱着三八大盖的军士。我隐隐地知道,“国军”已经没有了。到底是被打跑了,还是投诚了。我不得而知,但是在我这个幼小的脑子里,那艰难的日子,那无情的岁月,渴望着变更、渴望着新的生活,因此,我高兴、我开心。
在余下的那些学习的日子里,由于党组织的公开,我们声远小学成为城区活动的中心。我们这些学生也忙得不亦乐乎。跳跳秧歌、打打腰鼓,我们合唱队教的第一首歌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我们学生开始了到处宣传演出。一个月后才进入正轨的学习状态。学校经过大考,就开始放暑假。
于是,我又投入到我的美好时光,而且,这时我在上海读书的哥哥也放假回到母亲身边,不仅家庭热闹起来,我也有了一个玩伴。有一次我和哥哥到河埠头一起去钓鱼,哥哥鱼线上的那个鹅毛浮子几经沉浮,终于急速地下沉,哥哥就顺势将拉起了鱼线,拉到岸上哥哥一声惊叫,是一条棍子粗的大蛇!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条大河鳗。这次收获让哥哥来了兴趣,乐此不疲。我喜欢去海塘外去捉蟹,因为钓鱼需要耐心,而我喜欢痛快。因此,我们常常为此争执。
尽管如此,这种美好时光也没有多长时间。暑假还没有结束,蒋介石的飞机开始了轰炸,他们仗着当时解放军还没有空军,还缺乏对空武器,那些飞机就飞到我们的屋顶上,清晰地看到机舱里的驾驶员的脸庞,肆无忌惮地丢着炸弹,肆无忌惮的开着机枪。我们终于见识了什么叫战争。我们每天都听到什么房子被炸,什么人被打死。
我们不得不将许多被子厚厚地堆放在大厅里的八仙桌上,只等空袭警报一叫,我们全家就躲到桌子底下。
空袭不断,母亲也担忧不止。最后在表姨的提议下我们全家决定搬到镇海乡下去。
我们到的地方叫王家堰头,我们就住在陈家大宅。其主人就是我二表姨素琴家。姨夫陈剑心就是居住在这里。姨夫由于长期生病,体质不好,表姨对他爱得入骨,全心全意地服持着他。母亲与这位表妹婚后没有见过。两人相见流不完的眼泪,讲不完的话。他们对我们的到来便是热忱的欢迎,将我们安排在东面的屋子里。我们一些小孩全部安顿在一间大大的厢房里。
我清楚记得这厢房不仅大,而且全部是金漆地板,进屋就可以满地打滚,这一点最符合我的心意。
表姨家还有几个表弟妹,尤其有一个叫慧俐的表妹,和我们最玩得来,有相当的记忆,只是我们离去相别后,彼此想念,已经六十几年没见了。她现在还住在家乡县城,已经子孙满堂,据说还经常提起儿时的回忆,我几次到宁波去,往来匆匆,未得谋面,总想见她一面,造成终生遗憾。
我们在这里住了近半年,开始了回沪之路。
(八)回沪艰难之路
在王家堰头的那半年,虽然清贫,在大表姨的帮助下,他与母亲多次到王家堰头的大桥边,摆开了地摊,将母亲过去的细软几乎全部卖掉了,在两位阿姨的帮助下,不仅勉强维持这生计,也筹集了回沪的路资。大家坚持到1950年元月,坚强的母亲开始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开始了长途跋涉,走上回沪之路。
一般讲,过去镇海到上海,只要从镇海海运码头坐轮船就能直接到上海十六铺码头。当时往返沪甬的轮船是上海招商局经营的,一共有江亚、江静两艘轮船,江亚轮48年在吴淞口沉没,江静轮在解放前夕,被国民党征用,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