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假定性:韦尔贝发明小说的方法
谢志强
词语搭配通常已经约定俗成。比如,说起科技,就会有科技发明,提起文学就会用文学创作。那么,可否将小说和发明搭配起来呢?小说发明,或说发明小说。如何像发明专利一样发明小说?
法国作家贝纳尔·韦尔贝的《大树》就将科技和小说这两个元素融为一体。2009年9月1日,我读毕《大树》,记下:发明小说。
韦尔贝这样透露其发明小说的方式:“每个故事都会提出一个设想,然后再将事态发展并推至极端:如果向太阳发射一枚火箭;如果有一颗陨石掉在卢森堡公国里;如果有个人拥有了透明的皮肤……”
《大树》获得法国文学最高大奖——龚古尔文学奖之后,记者采访他——问:最想发明什么?答:事实上,我已经在我的书中……发明出来了。
城市题材、科学幻想,是小小说创作的短板。韦尔贝的《大树》是城市里的科幻。其小说,在当今科技发现的基础上展开文学的想象,重要的是,落在对当下现实的关注上,以奇特的想象发明了富有哲理的小说世界。他7岁时,就写过虱子在人身上旅行的奇遇记,而《大树》里,有一系列奇遇,比如太空探险、时光隧道、外星人、克隆人。
2019年,我、走走等三人组成了一个全国科幻小说大奖赛的评委会。中短篇,还有小小说(小小说均落选),近五百万字。我硬着头皮看了近半个月,最后,脑子尽是机器人、克隆人、外星人、生化人,穿越、拯救、危机。而《收获》杂志的编辑走走(他已开发软件,成立公司),用的是大数据软件进行审读。我认为阅读的差异为:大数据软件统计的是情节模型,我在意的是细节运用。我还是佩服“软件”。后来得知,一位小说评论者使用走走公司的大数据软件,“读”完七百四十九部、七亿两千九百万文字的中国网络小说,仅用了12.5小时。
然而,阅读韦尔贝的《大树》,我感觉到其小说纯正的成色。我在《宠物狮子》、《暗夜》、《透明人》、《大树》、《符号控制》等小小说中权衡,最后选择了《符号控制》为例。
有一个由头触发了我的选择。我在小小说《悬浮的一点》表现了跟韦尔贝《符号控制》的人物类似的奇遇——幻觉。“我”突然生出欲望,放下毛笔……落款,名字后,带个书“字”,可“书”字那一点有投影,似鹰飞过天空,投下的影子,那一点悬浮着,像飞虫,合掌去拍,然后,那一点融入了“书”字,像鸟儿归巢。它的血是黑色的。这是主人公也是现实里的我经历的错觉。书“字”的一点“活”了。悬浮着,有投影。脱离、回归。
韦尔贝的《符号控制》里的主人公,幻觉则是墙、鸽子、游泳池、镜子,这一系列实物, 被它们的名字取代,名词漂浮、飞翔,转而,又恢复为实物。
实物与名称,存在与命名,韦尔贝揭示存在的幻象,由此,发明了一个哲理的文学小世界,被称为哲思小说家。这也是他区别于很多科幻小说作家的特别之处。我想到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小说《云游》中的一句话:“真相是可怕的;描述就是破坏。”
描述用的是语言。《符号控制》,用名词颠覆了实物,不就是一种“破坏”吗?韦尔贝运用细节表现了“破坏”的具体状况,他写出了真实性的幻象:墙怎么扭曲、消失,转为了“墙”字,还带着括号注释,以语言精确地说明墙。引出关于上帝给亚当命名权利的置疑。显然,作为教哲学的老师——主人公幻觉中的奇遇颠覆了那种权威。同样,一个月后,他注视一只鸽子,鸽子也变成了名字,第三次奇遇发生在游泳池,实体化为名词(作者没写,但读者能够想到,不可能在名词里畅游了)。
韦尔贝写出了哲思。教哲学的主人公经历了三次奇遇,确信自己已经神经错乱了——这也是对过去上帝般视角的小说的一次颠覆。在当今网络时代,虚拟与现实的界线也变得模糊起来。这个主人公处在实物虚化的现实中——名词代替了实物,人物处境尴尬。他已被词语的“符号”所“控制”。现实中,我们不也常感觉描述的东西和现实的东西对不上号的焦虑和纠结吗?这不就是描述的破坏吗?被过度阐释,被过度美化,往往使被描述的“原型”陌生化了。
结尾,主人公不得不去心理诊所(与开头呼应:坐在一家诊所的候诊室里),拿了抗焦虑症的药,他看见走廊尽头的一面镜子,于是镜子里的他转化为名词——人类。以解释“人类”这个名词的方式,我们终于知道了哲学教师的形象(体重、身高、面色),但又能说明什么?作者在标签(也是符号)的说明里,点出了“戴眼镜,用于检测系统错”。主人公已出现了错觉,却连自身也检测不出。“这个人”,变成了泛指的概念——人类。结尾放空,让读者体会。因为,小说是一种只提问而不作结论的文体。
韦尔贝发明小说,其前提,是“设想”和“如果”。其实也是提出一个问题,好小说提出的是高级的问题。韦尔贝的小小说采取的是假定性的方式。这是发明的第一步。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是建立在假定的前提上:假定人变成了虫。
第二步是呈现可感可信的形象。一般作者往往容易在情节推进的表层上悬浮滑行,而韦尔贝注重落地的细节:主人公看见什么实物,那个实物就化为名词,实物由名词取代。那么怎么描述名词所指代的对象?他采取了词典的方法,解释名词,描述形象。让抽象化的名词具体化——此为表达的发明。一次一次从消失到恢复。最后,镜子里的个体符号化为“人类”,正是作为个人更奇特的一次消失和否定。韦尔贝让人物停止在“人类”这个名词前,不写恢复。像瞬间的凝固。我感觉到流动的时间突然中止或死寂。而之前的三次奇遇,是一段一段的时间流逝。韦尔贝发明小说,是方法论,也是世界观。(一般作者倾向方法论。)其《符号控制》不也是一面镜子吗?读小说也是照镜子。我记起我的一篇小小说里,那个人物照镜子,焦虑地发现:镜子里竟然空着,没有他。一篇好小说能够唤醒读者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