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庸星 | 丈母娘
那时,从宁波江东出发,沿东钱湖至横山,再折向奉化松岙,需2个多小时的车程才到达象山港西岸的这片滩涂。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这儿兴建浙江船厂,几千名建筑工人日夜奋战,他们的子女或也因此留下一段段童年的记忆……一个2岁多的小女孩,梳着一根独角小辫,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在工地的石子路旁蹒跚学步,逢人就喊“外公”。头上,长满了热疮。
丈母娘说起这段往事,依然心有余悸。她有6个兄弟姐妹,可她自己才养了一个女儿,这在她们这代人中是少有的,拿她的话说,还不是因为那段苦日子的缘故。
刚参加工作时,她被分配在建筑单位扎钢筋,我不知道这种工种的准确学名,但只要想想日晒雨淋的日子,想想她们冒着酷暑严寒,攀着高高的脚手架,把一根根几十米长的钢筋条扛上工地,再是手里转动着一个小铁钩,用铁丝把钢筋扎成网状,浇灌成钢筋混凝土。现在这种活已很少见有女人在干了,但在当时,这还算是照顾了“半边天”。
就在兴建船厂的那年,在这个僻远的海湾工地,丈母娘有了她的宝贝女儿。因为家里没人照看,小女孩2岁不到,就被带到了工地。夏天,蚊蝇毒日,穷凶极恶,小女孩的头上、背上长出馒头大的热疮,白嫩的皮肤被叮咬得像蜂窝一样;冬天,滴水成冰,天寒地冻,海风把小女孩的脸和手刮出一条条流血的口子。初为人母,丈母娘发誓再也不敢要第二个孩子了。
这样的苦日子在十几年之后,才稍稍好转,我的那个老丈人由当初的小电工,成了单位里水电工程的行家。他们唯一的女儿也师范毕业,出落成亭亭少女。
女大当嫁,当年那个蹒跚学步、逢人喊“外公”的小女孩目睹了父母的劳苦,憧憬着自己的白马王子必须是高大英俊、殷实富裕。怎奈月老的一根红线竟把她与我这个矮个穷酸拴在了一起。丈母娘说了,既是有缘走在一块,也就没个你我之分。结果,她拿出所有的积蓄,替我们装修新房、添置家具,富丽堂皇地把女儿嫁我为妻。
等到我们也有了孩子,丈母娘索性把女儿和外孙接到了身边,而那时又恰逢她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病了,她既当保姆又当护士,抱着外孙买菜烧饭照顾病人,几年如一日。邻居们劝她:你照看了外孙,就该把母亲交给其他兄弟姐妹照料,要不就只护理母亲,让女儿自己带小孩。她不肯,说年轻人都要上班工作,母亲有病,如果都指望别人去照理,自己怎得安心?
丈母娘对女儿千宠百爱,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女儿必须娇养,惯成她心高气傲,可以坦然直面人世。怎奈她把这套理论一并付之于养外孙的实践中,把个臭小子惯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在小子总算有点良心,在他二年级的作文里这样写道:
“外婆长得胖胖矮矮的,很善良,也很勤劳。每天早晨她总是第一个起床,为全家准备好早餐,再送我上学校。上午两节课后,她又匆匆忙忙赶来学校为我送牛奶、面包,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后,又赶紧回去为我准备中餐。望着外婆远去的身影,我的心里充满感激。我每次考试以后,最关心我的还是外婆,当我得了好成绩,外婆的眼睛会笑成一条线。可当我考得不好,外婆会很伤心,就像家里掉了东西一样。看着外婆发愁的样子,我的心酸溜溜的,真恨自己不争气。”
“外婆是我最最亲爱的人,我只有努力学习,才能报答她,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难得小子用上“报答”两字,只是很少看到有过实际行动。而丈母娘似乎也不期望报答,只愿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平安就好。一代一代的人,我们就这样过来。这个星期天,我带丈母娘又走了一趟奉化松岙。山海相连处,有地产商正在那儿吆喝着他们的“御海天下”海景公寓。“50年只在瞬间,可这儿已变得认不得样子了。”丈母娘说。
作者简介
庸星,因着名字带星,祖居甬上,是以自称。爱学字、学画、学作文,积数十年笔耕,聚百余万文字,多以自娱自乐。抵不过文友诚邀,拟将心头所起,转瞬即逝之点滴,或读书偶得,或往昔逸闻,或四时物态,或山川会心,呈于“甬上”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