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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两题--致敬八一建军节

谢志强小小说两题--致敬八一建军节

原创 谢志强 

 

雪山哨卡的小草

 


战士李春林已在斯姆哈纳边防哨所驻守第三个春天了。这个海拔3900米的“西陲第一哨”,位于东径73度56分55秒,建在雪线以上,终年白雪皑皑。驻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株草。李春林唯有靠记忆中的绿色来抵销哨卡无边的白。“立春”过后就是“雨水”,随后是“惊蛰”、接着是“春分”,他想像那记忆中的树和草正洇出绿意。“清明”,他在梦里去了爷爷的坟头,整个坟墓顿时绿了,似乎爷爷咳嗽了一声,醒了。第二天,他终于憋不住了,来到指导员杨亲锁面前,一肚子话,却噎着那样,张不出口。指导员说:小李,有啥事?你说。

李春林像姑娘一样羞得脸泛红,说:指导员,我想请个假。

指导员说:请假?啥急事?

他说:下山。

指导员说:下山有啥事?

他又咬咬嘴唇,不知怎地,眼睛盈满了泪花。他抹掉泪花,说:指导员,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是春天的树林,我上山有三年了,连一根草也没见过,快到“谷雨”了,我想下山看看发芽的小草。

指导员立刻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说: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想呢,你稍等。不一会,指导员牵来一匹马,冲着营房里的李春林唤。

李春林应声出来,眼睛像阳光照耀着雪峰,又一次愣了,一脸傻样,嘴就裂出了笑。

指导员抚抚马鬃,指着马背上的干粮和草料,说:你下山吧,代表我们去看看山下发芽的小草。

李春林接过缰绳,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跃身上马。马儿踏着雪奔去,一路白雪飞溅。

太阳当空悬着,他渐渐闻到了草的气息,幽淡,却清新,不一会儿,一棵白杨树闯入了他的视野,他策马前去。到了树前,迫不及待地跳下马,然后,扑上去,紧紧搂住挺立的大白杨,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

恰巧有赶着驴车的老人路过,近前来问:解放军,你啥麻烦了?要我帮帮你吗?

李春林止住了哭,说自己的名字是春天的树林,他终于接近了树,就像亲兄弟相逢。他说:现在,我太高兴了。

老人还是疑惑,手在空中一划,说:那边,树多得很嘛,到处都是你的兄弟嘛。

李春林笑了,指指遥远的雪山,还竖起了三个指头,说:我在那上边当了三年兵,一点点绿色也没见过。

老人乐了,说:哦,你就是在高高雪山守护我们这低低的绿地呀,你到我的葡萄园去吧,那里也有发芽的小草呢。

李春林牵着马,像久渴见到泉水一样,一会儿趴到路边的草丛中,把脸埋进去;一会儿蹲到草丛中,抓一把嫩绿的草,塞进挎包里。

老人任凭毛驴慢悠悠地走,驴还趁机在路旁叼一撮草,边嚼边走。

习惯了高山雪原的马,时不时地打着响鼻,似乎一时享受不了绿州的气息。

那天,太阳西斜的时候,他告别了老人,挎包里装了一包新鲜的土和一把陈年的草籽。

 

[原刊:《山花》2010年第10期

入选:《小说选刊》2010年第10期、《小小说选刊》2011年第23期、《2011中国年度小小说》

获奖:2011—2012年度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

 

 


永不掉队

 

1947年冬,秦山第一次听见方歌唱歌。

团长命令:“我们的两条腿要跑过敌人的汽车轮子。”秦山穿草鞋,把脚磨破了。渐渐地,落在急行军的队伍后边。于是,他听见了那支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方歌站在路边的一个小土坡上,齐耳短发,她旁边还站着两个女兵,是师文工团的团员。

秦山踏着歌声,赶上了队伍。

部队准时到达了指定的地点,堵住了敌人的退路,激战三天。秦山身负重伤,被送到野战医院。

方歌所在的文工团来医院慰问伤病员。

秦山在昏迷之中,仿佛又掉了队。他听见方歌的歌声后苏醒过来。歌声飞进了他的心里,他像在舔嘴唇,默默地跟着哼。

医生对方歌说:“你把这个英雄唱醒了。”

秦山家境穷困,爹娘却供他上学,念到初中,日本鬼子来扫荡,他就参加了新四军。受过五次伤,这一次伤得最重。他说:“一颗炮弹把我炸飞了。”

方歌说:“我见过你,看不出,你还是个英雄。”

秦山说:“你唱歌唱得真好听,要是我真的牺牲了,你就对我唱歌。”

方歌崇敬英雄,说:“不许这么说。”

秦山笑了,说:“这有什么?听你唱歌,我就活过来了。”

方歌也笑,说:“如果我唱歌有这么厉害,我就唱。”

秦山说:“那我们可就说好了。”

1948年,秦山被调进了王震所在的部队,他当了独立旅一个连的连长。挺进西北,开赴新疆——后来新疆和平解放。

翻过祁连山,秦山第三次听见了方歌的歌声。

方歌所在的文工团跟秦山的连队在一起宿营。她们已经唱不出声了。

女兵很惹眼。秦山看见了方歌,风撩着她的齐耳短发,像水边的垂柳。

秦山的心里奏起旋律。茫茫戈壁荒漠,一眼望不到尽头。

方歌突然唱起了歌:“向前向前向前……”

秦山站起来,走过去,说:“你咋知道我在唱……我一点也没唱出声音呀。”

方歌说:“我似乎听见了一个旋律,有谁起了个头,你唱出来呀。”

秦山说:“我这莫合烟嗓子,一唱会吓坏你。”

部队来到了南疆重镇阿克苏——驻守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开始垦荒。

秦山第四次遇见方歌,是在团部。他乐了,说:“是要来慰问一下我们了,戈壁荒滩听了你们的歌声都会开花呢。”

方歌说:“这一回,我是被调到你们这儿了。”

过后,秦山知道,方歌主动要求调离师部文工团,下放到秦山所在的团,当了宣传干事。

团长是秦山以前的上级,背后向他透露:“你这个英雄,有福气,别人是英雄救美人,你却是美女救英雄,方歌追你追到沙漠来了,就看你能不能接住了。”

秦山一见方歌,脸就发烫。

方歌也几次到秦山这个营收集垦荒的事迹。她还组织了一个宣传队,把垦荒的故事编成歌曲、快板。

1952年春,秦山独自骑马——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他进入了沙漠。打算建立一个新的连队,开垦一个新的荒原。按他的说法是:“大口啃一块沙漠。”

起了大沙暴。沙漠似乎要作弄一下英雄。两天里,风沙铺天盖地,仿佛真的要叫他进去出不来。风一停,沙一落,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沙漠呈现出壮丽的美景,移动过的沙丘,那纹路,如同水的波纹。沙漠总是将进入它里边的物体含而不露地收藏起来。

幸亏有一棵枯死的胡杨树。找到秦山的时候,他搂着树干,沙子已埋到他的腰。胡杨树仿佛缩短了一截。秦山的嘴里灌满了沙粒,几乎没了脉搏。

打电话给团部。方歌带了团部的两个女兵赶来,其中一位是女医生。

秦山像胡杨树一样,一动不动。

方歌和女兵含泪唱歌,唱了《沂蒙山小调》。

秦山是山东籍。对家乡的歌也没反应。

女医生听不见秦山的心脏跳动了,就用一块白布裹住秦山。

教导员拿来了军旗,盖到战友秦山的身上。

方歌揭掉军旗,打开白布。

教导员说:“你再看他一眼吧。”

方歌说:“我们早就讲好了,现在,我给你唱歌。”

地窝子里一片宁静。

歌声响起:“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教导员说:“秦山,你别掉队了,起来吧。”

渐渐地,所有的人都跟着方歌唱了起来。阳光从地窝子上边的天窗照进来,沙尘像音符,在阳光中飞舞。

秦山的嘴唇居然嚅动了。

教导员说:“你这家伙,我就知道你不会掉队。”

过后,秦山说他像是做了一个梦。他睁眼,看见一片脸,随即,他的目光停留在方歌的脸上。

方歌的脸如同一轮圆月,明净净地悬在空中,像水洗过一般,还沾着水珠。

秦山说:“水,渴死我了,咋回事?”

教导员说:“方歌把你唱活了。”

秋天,收获了玉米。团长主持了婚礼。入了洞房——一个地窝子,方歌说起大沙暴。她说:“当时,我就想最后一次给你唱歌。”

秦山说:“战争年代,我都死不了,我命大,能这么轻易掉队?我就等你来唱呢。”

方歌说:“你别耍嘴皮子了。”

“掉队”是父辈对死亡的另一种说法。

多年后,我了解到了秦山和方歌的各种版本的爱情故事。父辈不愿说过去的故事,但是,都有一首自己喜欢的歌曲,一不留神,便会哼出来。秦山已是农场的副团长。他的步子总像是踏着歌曲的节奏。他的儿子秦平沙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军垦第二代。

有一次,秦平沙突然说:“人生有许多关卡,哪一个关卡过不去,后来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多危险,我爹几次险些没了命,是我娘把我爹唱活了。”

我说:“向前向前向前,没你娘的歌,你爹一旦‘掉队\\\\\\\\’,谁知道你在哪里呢?可能根本没有你,你不出生,我就没有你这个朋友了,确实悬乎。”

  

[原刊:2016年9期《微型小说月报》,2017年2月17日《余姚日报》

入选:《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第14期、2017年第7期《小小说选刊》、《2017中国年度作品(小小说)》《2017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获奖:第17届(2017—2018年度)《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