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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逸的饭盒:城市中小人物的生存境遇

轻逸的饭盒:城市中小人物的生存境遇

谢志强

 

 


民以食为天,我的艾城系列,曾写过一个农民,第一次乘飞机,他对待高空中的盒饭,表现出的农民意识:可爱的算计和得意。聪明反被聪明误——误了一顿饭。

我选择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饭盒》,是想看一看城市小工马可瓦尔多如何对待小小的饭盒?由饭盒切入,仿佛因作家的发现而命名。马可瓦尔多的乐趣在于那个被唤作的“饭盒”,拧盖的动作竟然让他流口水。然而,饭盒里的食物却是昨晚的剩菜。

饭盒与剩菜,也是形式和内容,形成了马可瓦尔多截然相反的反应:拧饭盒的乐趣,吃饭菜的难受——矛盾体。

说不知却明明知道饭盒中的内容(千篇一律的饭菜),拧开盖后的视角里,饭盒中那片圆周区域,“就好像地球仪上的大陆和海洋一样”,将毫不相干的地球上的海洋与饭盒中的残羹这一大一小作比,拓展出小说的意象空间。这使我想到卡尔维诺晚年的系列小小说《帕洛马尔》。

 

 

《马可瓦尔多》和《帕洛马尔》分别是以人物名字命名的系列小说。也就是以一个人物贯穿“系列”的小说。两位都是边缘人,因为孤独,关注的事物就特别。帕洛马尔更似卡尔维诺,均已晚年,在城中漫游,由一点微小的事物,展开对所容身的地球或宇宙所做的沉思和遐想。更像一位哲人。用那个地球比喻饭盒,是不是预示着未来帕洛马尔的出现?继而揣摸,作家的创作与虚构的人物在什么程度上有相似性?读者的情感在什么点上被作品的人物唤醒?

只不过年轻的马可瓦尔多,有一双不适合城市生活但敏锐善感的眼睛,他不被标志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宣传画所吸引,而注意被常人所忽视的不起眼的小东西,并在其中发现乐趣。比如,饭盒就是他的“世界”。卡尔维诺写饭盒的外与内,引起他的情绪的波动:愉悦、悲伤、乐趣、厌烦。

那是妻子为他准备的一盒午饭。他已养成了习惯:躲在靠近单位的林荫道上,边吃、边看、边想。调动了味觉、视觉和感觉,眼睛和脑袋尤其繁忙,将周围的社会和自然也纳入了“饭盒”,小小的饭盒渐渐容纳了“宏大”。

卡尔维诺不经意地点出了马可瓦尔多反感的东西:一是饭盒底部有金属味的残羹,二是让他倒胃口的狗肉香肠。于是,突转,有一个男孩从一扇窗子里向他打招呼。而这之前的叙述,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裹挟着饭盒——其实是马可瓦尔多沉湎其中。

窗子犹如陡峭河床的高岸。交换启动,真是缺什么要什么。马可瓦尔多递上有香肠的饭盒,男孩传下一盘炸脑子以及银叉子。高贵与低贱,贵重与便宜就这样交换而互补,双方都说“从没尝过如此美味的食物”。空间的高低,地位的贵贱,界线顿然消除。就如同两个小孩交换对方喜欢的物件,单纯而又真诚。能够感觉到马可瓦尔多暂时挣脱了模式化生活的“漩涡”。

女管家的突然出现,打断了马可瓦尔多短暂美好的交流,而且,她竟然把他当成贼。人与人隔膜的篱笆重又扎起。他听见饭盒滚到了人行道上——擦破了,盖子拧不紧了。这个“拧”字,前后呼应。他去上班了,一切又恢复到枯燥、烦恼的模式化生活(包括未来饭盒中的午餐),而那一段交流,像成人的童话,给他的生活凭空增添了诗意,使作品的品质上升到诗意的境界。损毁中,包涵着的诗意,增强了日常悲剧的力量。卡尔维诺擅于以轻抵重。轻就是轻逸——饭盒的文学功能,不亚于卡夫卡的《煤桶骑士》里那轻逸的煤桶。

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马可瓦尔多》,被称为“开启卡尔维诺的黄金写作年代”之作,20篇中,按字数计,有12篇小小说,要放宽规模,还有若干篇也可纳入。应当不单纯以字数来取舍,最关键的是方法,小小说特有的表现方法,即对细节的珍视和处理的独特性,如同《饭盒》中的饭盒在小说中穿行、飞扬,作品的内涵也为之增容。其每一篇都有一个含量丰沛的细节,作品就像卫星围绕着恒星的细节运行。单是看目录所显示的细节就可知:蘑菇、长椅、鸽子、黄蜂、空气、牛奶、车站、叶子、超市、小花园等。可见“较小的事物是较大事物的秘密镜子”(德·昆西语)。同时也彰显马可瓦尔多关注什么——关注什么就是什么样的人。

卡尔维诺早年曾写过一组小小说(我在《小小说讲稿》中讲过“做起来”),标明寓言小说,有超现实的色彩。收入集子《在你说“喂”之前》。其中多篇也是城市题材,有着“民间传说”的元素。而《马可瓦尔多》则是贴近现实的小人物——打工者马可瓦尔多。所以,既可将其视为小小说集,也可把它当成长篇小说。卡尔维诺的多部长篇小说是碎片的组合,但是,其中显示了小说的组合之道。《马可瓦尔多》,春夏秋冬,一季一篇,有五个小辑,就是五个四季的轮回,人物在不同的季节里流转,接触不同季节的事物——细节,更在乎“大自然”的变化,就像城市人怀有乡土情。我想起刘亮程进城做事,在其眼里,城里的一切都像种庄稼。

1989年9月19日,卡尔维诺猝然逝世。主刀医生也是文学“粉丝”,他代表了研究和阅读卡尔维诺小说的粉丝们的好奇,打开了卡尔维诺的头颅,发现从未见过任何大脑构造像卡尔维诺的那样复杂精致。我阅读其小说,就想起主刀医生的那句话。其小说不也是单纯中显复杂,丰富中见精致吗?!尤其他对细节的珍视和处理上,给小小说的创作以启示,甚至是小小说式的特征。

《饭盒》中的马可瓦尔多,让我联想到一个男人,他属于能睡能吃,没心没肺的那种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和他,十几个人,组成驻村工作队,在一个企业食堂搭伙。伙食如同马可瓦尔多的“饭盒”,每天都差不多,简单而又雷同。可是,那个即将退休的男人,他端饭碗时,也有马可瓦尔多的仪式感,吃什么都津津有味,如马可瓦尔多那样有乐趣。他还用左手抚着腹部发感叹:多香呀。还默默地感激什么的恩赐。我对饮食不计较,但羡慕他那种生活态度。驻村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插曲,他像个贪食的小男孩。三十多年过去,同在一座城市,再没与他相遇过。记忆里,那左手,那张脸,饭后的招牌动作,用手抹一把围满胡茬的嘴,仿佛鸟儿飞归有蛋的巢,同时,布满皱纹的微笑,如同秋风吹过荷塘,起了涟漪。我相信他仍以一种特别的状态活着。

如果要欣赏卡尔维诺小小说的独特性,不妨琢磨一番《城市里的蘑菇》之蘑菇、《市政府的鸽子》之鸽子、《黄蜂疗法》之黄蜂、《高速公路上的森林》之森林等,可见他是运用细节的高手。同时,塑造了孩子般的天真、可爱,以及有悲悯之心的小人物的形象。某种意义上,作家和马可瓦尔多(当然也是卡尔维诺)的视角一致,发现被人们忽视的东西,也是“没用”的东西。马可瓦尔多“有着一双不是很适应城市生活的眼睛”,然而,一片发黄的树叶、一根瓦片上的羽毛、一个桌上的蛀虫洞、一块人行道上的果皮,包括以上提及的各篇中的物件,通过它们,可以发现季节的变化、心里的欲望、存在的渺小。小人物、小细节,有能量,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