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铺垫与结局:表现日常生活中的恐怖
谢志强
每个作家会有也该有一套自己的小说方法。比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雷蒙德·卡佛的细节观念。作家的小说方法,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可操作性。分析作家的理论与实践很有意思,它是解开小说秘密的钥匙:看一个作家怎么将理论落实在作品中,这是专业阅读必须做实的功课。
我认同日本作家阿刀田高的一句话:小小说是有礼貌的文体。我假设,一个人滔滔不绝、废话连篇,居高临下,偏偏那些话听者没兴趣、不耐烦,且耽误时间,那就是没礼貌。小小说尊重读者,长话短说,而且,言简意赅,这就是有礼貌吧?其中包涵着平等、尊重意识。所以,阿刀田高钟情于小小说。甚至,受了诱惑,想将某些小小说扩充为短篇小说,却没有付诸行动。他说:“小小说还是让它以小小说的形式存在下去。”可见,他尊重读者的同时,还尊重小小说的独立品格。
阿刀田高的小说方法或观点,有两点值得关注(我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引用原话)。第一,他的小说有恐怖惊悚、奇谈异闻、黑色幽默等“异色”。但是,他说:“我有一种能力,能把生活中发生的小事件变成小说。”还说:“你要是在日常生活中碰到可怕的事情并把它写下来,那才是真正的恐怖……我偏爱描写日常生活中的恐怖经历,它更真实,也更可怕。”其作品多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日常生活难写,而发现其中的特异之处更难。其关键词是:日常、恐怖。即把平常和异常融为一体。
第二,他的小说构思方法,就像《菊香》中的叔叔教小孩制作菊花木偶。他坦率地说:“我的小说在结局到来之前是很普通的小说,但结局往往出人意料,这是我努力想写的结果。我的写作习惯是先设计小说的结尾,然后按照结尾去铺陈情节,我是用倒推的方式来写作的。”
显而易见,阿刀田高属于欧·亨利、星新一那一路(他曾以星新一称赞他的一篇小说而窃喜——遇上了知音),注重情节铺垫和意外结尾。这一路的特点是全知全能的俯视,尽管结局意外,但尽在作家的掌握之中。很有设计感(或操纵感)。阿刀田高的铺垫特点,是在日常生活中进行。其关键词是:铺垫、结局。即先铺后抖,或说,一切都为结局的意外服务。
《菊香》为小说集《黑色回廊》之一篇。有恐怖或惊悚的“异色”。城市小说有多种表现方式。阿刀田高呈现日常城市生活中的恐怖。他将恐怖归结为想象力的问题。
还是让阿刀田高解释恐怖。他说:“人类文明发展的道路上,经常会遭遇未知的事物、不可思议的事物、无法预测的事物,因而觉得不安,感到恐怖……什么东西恐怖?又是如何恐怖?从事物的性质上无法解释清楚的个案很多,正因为未来的不可知,所有才觉得可怕。”恐怖是对不可知、难以预料的反应。这不正是我们的感觉吗?小说要写人们有感觉但说不清楚的那种情绪——阿刀田高做到了。
我和盘托出了阿刀田高的小说方法,就以《菊香》为例,观察他怎么将理论落实到创作中:先铺后抖。在日常生活中铺垫,再由恐怖中抖出意外。其设计颇为精细、周密。请注意,他用的是第二人称:你。仿佛是作家扛了个摄像机,追踪拍摄,“你”的一切言行,尽在视野中,其中,不也包含着作家的怜悯吗?!
开头点明“你”七岁,放学归家,结局抖出包袱:“你已经没有爸爸了”。阿刀田高已设计了这个结局(其实,提前说了更妥帖,可作家偏要藏着掖着),读罢,我发现,真正的意外或恐怖是菊花。这里,我的小说观念和阿刀田高就有了差异,我会在前边顺笔交代出来(带出遗像或遗物的细节,还会让“你”说:我去接妈妈了),使“你”找妈妈就有了因果逻辑,孤独了才会找妈妈。读者最好的参与方式是:我会怎么写?此为自我训练的一种方法。
先看铺垫,在日常生活中铺垫、渲染——
1. 在家玩各种手工模型,为叔叔到菊花人偶铺垫;
2. 受邻居孩子的欺负,给与大人相处做铺垫;
3. 游乐园菊香让他想起童话中的动物墓地,给菊花丛中消失的脸作铺垫;
4. 以前是游乐园鬼屋,现为临时工棚,给搭建菊花人偶的叔叔出场铺垫;
5. 菊花缀成的和服,引出日本童话,为后边的菊花幻影作铺垫。
其中,三处引入童话元素,与孩子的特点配套,模糊了现实与童话的界线,于是,菊花丛中,叔叔那张苍白的脸的消失,幻化为爸爸笑着的脸。菊花的香气唤醒了小女孩久远的关于爸爸的记忆:苍白的脸。
我读出了这个七岁小女孩的心结:爸爸活在她记忆中。一个小女孩在今晚已关闭、明天要展菊花人偶的游乐园中孤独而又盲目地穿行,仿佛她在寻找什么?那个菊花人偶的叔叔无意之中替代了爸爸——小女孩的幻觉中置换了两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恐怖就在此出现。这个高潮式的意外,消解了结尾。
菊香中的幻觉,体现了阿刀田高的文学想象力,而不是结尾的交代。结尾显得生硬。
与开始在家玩手工模型相呼应,是游乐园中,叔叔教小女孩搭建菊花人偶。大人为了生计,小孩为了游戏。高潮出现前,那一段叔叔教授小女孩搭人偶,表面看是技术性的过程(作家也扣着小女孩顺笔铺一句:在她爸爸帮助下才完成的超级棒的模型船),却达成了文学功能:一是把叔叔写得像她爸爸那样,耐心细致地帮教;二是教的过程中,消解了恐怖,转化为手工劳作之美。然而,小女孩的心里潜留着恐怖并追问:这个世界有鬼吗?
因为,死去的爸爸的脸出现在菊花丛中了。要是我写,只写菊花丛中的“那张苍白的脸”。而不把鬼拉入(那样写,太实,把已“升”上去的意象又“降”下来了,就不空灵了)。阅读中,我时常与作家发生观念的冲撞,这不正是我和阿刀田高的差异吗?我会放手让小女孩朝着“菊香”的意象走,看见诗意的幻觉,此为小说最有想象力的意外。这一点,我想到爱丽丝·门罗《逃离》中意外闯入小说的那只白山羊(这是作家的幸运),我发现门罗返回做过铺垫的痕迹。不同之处在于,门罗预先没料到小白山羊的闯入。高级细节的刻意设计和意外冒出,表现了阿刀田高和门罗的小说方法的差异。文无定法,两套方法都好使。
最后揭晓,阿刀田高为何写《菊香》。他说:“读了雷·道格拉斯·布莱伯利的小小说《夜》,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也要写一篇这样的作品。抱着这个念头,我开始模仿,和原作一样,使用了第二人称,以小他而言,那是一种美丽,也是一种恐怖。他写出了独特性。幸亏题目的菊香指示了核心细节。
模仿的另一个说法是借鉴。毕飞宇说得有道理:创作是阅读的儿子。我想应当改为孩子。儿子、女儿都一样,不重男轻女嘛。
阿刀田高
1953年出生于日本东京
日本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