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村庄

驴友杂记

 

驴友杂记

 

 

题记:

我们悠闲地游山玩水、走村串巷,其实也是在穿越历史、记住乡愁。

 

作者阮小勇

  



自序

一九八五年因港设区的北仑经济技术开发区,以其全新的深水良港姿态,逐年展示在人们面前。根据现有文献记载,滨海北仑历来被称作“唐涂宋滩”,确凿可信的文史遗迹,无疑就是北宋亲历七年(1047年),一代名相王安石宰鄞期间,在当时仍属鄞县的海晏乡,开凿穿山碶,治理芦江河(参见王安石亲笔《鄞县经游记》)。相比华夏五千年文明,千年之遥的文史遗迹,称不上渊源流长、影响深远。

港城北仑,北临东海,南依太白,自西而东,分布有小浃江河、岩泰浦河、芦江河三大流域,分别对应崇邱、灵岩、泰邱、海晏四个乡镇。中间还有一条长达四十华里的东西向运河,横贯岩泰腹地,另有二十八座桥梁、二处堰坝沟通乡村路网、河槽水系。璎珞河头船日开,宝幢街口贩夫回,这一《鄮东竹枝词》歌咏的只是元明以来的河网农耕景象。面向大海、背靠太白的鄮东北仑,历史上曾分别归属鄮县(宝幢同谷)、鄞县(三江口)、镇海(甬江口),由于离县城行政中心渐行渐远,再加上频遭海盗、兵火蹂躏,导致唐宋以前的文史典故被长期误传漏记。

甬东太白素有“湖海禅林”美誉,据南宋1227年《宝庆四明志》记载,当时育王岭下的璎珞运河只延伸到石湫五板桥,石湫岩河以东并非运河而是富都、彭城两个滨海湖泊,湖心位置大约位于现在的牌门桥、陈华浦。广泛搜集、仔细调研现存河网形状(曲折交叉)、峙屿分布(蛤蚆峙、金泉山)、村庄祠庙(湖塘村、罂脰庙)等一系列地形地貌特征,完全有理由推测,大致东西笔直的璎珞运河,它的前身很有可能也是湖泊。

历尽劫难、充满传奇的《大唐越州都督府鄮县阿育王寺常住田碑》,云山雾水般的偈语梵音背后,居然深藏着晋唐时期号称千金的滨海湖泊。这颗实至名归的太白明珠,不但揭示了鄮东北仑自身的悠远文脉,唐宋以来的诸多甬上文史谜团也一并烟消云散。结合流传有序的西晋时期《陆士龙答车茂安书》,以及新近出土的高塘四顾山东周遗迹,“堇子古国”、“羽人竞渡”等甬东文脉,已完整融入华夏五千年历史长河。

港城英姿日新月异,故土乡愁地久天长。“海定波宁”的句甬大地,曾轮番上演“勾践彰霸”、“陆云书信”、“裕戍句章”、“商浩归隐”、“齐融撰碑”、“刘晏置监”、“荆公治湖”、“魏王屯田”等等鲜为人知的历史情境剧。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地方文史爱好者,尽量避免刻板冷僻的考据语言,以户外徒步的随笔游记形式,将四明太白的趣闻逸事、碶塘井桥、心灵感悟,按山川、湖泊、文史、乡里、学堂、杂言篇次,汇编成册,题名《驴友杂记》,以期分享共勉。


                                             

一、山川篇

1.1穿越太白山

“太白山,高又高,对落就是新路岙……”这一儿时的童谣至今还能脱口而出。不怕见笑,在我童年脑海里,太白山如同泰山、长白山那样雄伟、高耸,而且充满神秘色彩。不仅因为那是我童年视野里最高的山峰,更因为山那边还有一座恢宏庙宇叫天童寺。相传由天宫太白金星化身童子相助而建,山顶至今留有太白金星炼丹炉鼎。寺院内的殿、堂、有999间之多,山门前有二十里迎松大道,放生池称作万工池,“天王殿”三字是白眉老僧用扫帚双手挥出。寺院左侧山脉称作青龙岗,右侧称作白虎岩,俗家弟子入寺习武,须能空手翻越寺院高墙,然后徒步攀登青龙岗或白虎岩,方可满师还俗……这些都是隔壁外婆一边晒太阳一边遥指太白山,断断续续讲述的神奇传说。每当太白山顶云雾萦绕,或因霜雪白头,少年的我童心荡漾,遐想万千。

当我第一次有脚力攀登太白山,已经知道山顶上根本没有神仙,形似炼丹炉鼎的神器只是驻军部队的雷达设施,山南边那座宏伟寺院也只是披着神秘面纱的名胜古迹。那是中学上山劳动的间隙,在跟班老师的带领下攀登这座甬东第一高峰。我们二十来个人一大早从龙角山学校农场向山顶进发,崎岖山路、丛生荆棘早已没有印象,记忆犹新的是到达山顶后的回眸俯瞰:当时山下那片故土如同水彩翠绿、烟雾朦胧的田园风景画,河流、村庄、母校、家园斑驳隐约,还有浩如烟云的东海大洋。更为难忘的是当年的驻军部队还盛情款待了我们这帮不期而遇的中学生,不但为我们提供免费午餐,还邀请我们进行了一场五人乒乓球对抗赛。这样的礼遇并不意外,当时震荡神州的豪迈口号是:“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颇为意外的是我们五名参赛队员被部队剃了光头,对方实力并不强,好像只是通讯连队编制。我们大碶中学曾经夺过县中学生团体冠军称号,当然这已是上几届校队的荣誉,有好几名校队球员的我们输得实在郁闷。虽然那时流行的另外一句口号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竞技体育的本质就是争强好胜,我们带着懊恼、疲惫的神情返回农场宿舍。现在想来那次攀登太白山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徒步穿越,至于球赛惨败很正常,我们那帮中学生是翻越了600多米高山,人家以逸待劳再加上天时地利,不输才是意外。

三十多年后,也曾独自沿盘山公路驾车到达过山顶,再次回首凝视:山川秀丽依旧,田园水乡难觅,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城拔地而起,铁塔飞架,路桥纵横,港口挺立,巨轮点点,仿佛换了人间。变化更大的是同样的哨兵碰上同样的我,对方很有礼貌地举手示意:“对不起,军事禁区,不得穿越。”真不知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我坦然回应:“没关系,开车上来本来就没打算穿越。”哨兵不无调侃地说:“这些年南北两坡常有驴友结队穿越,太白山有什么好看的,真是吃饱了撑着。”我笑着回答:“这叫不识太白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并与其闲聊起三十年前军民联欢赛事。他可真较劲:“铁打的连队流水的兵,如果不服,还可以再来挑战。”“这才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内涵。”一番对话,哨兵和我又成了一家人,他让我留下身份证号码,允许我徒步下到山的南坡,并善意提请不许拍照,不许久留。我还是婉言谢绝,驱车原路返回。尽管赶路、拍照、购物已经成为现代旅游的主旋律,跟随旅游团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越来越远,除了导游的喋喋不休,还有商贩的敲诈勒索,大自然的美好记忆却越发苍白、模糊。终于想用徒步“茶马古道”的方式来回归自然,领略一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等诗人情怀;抑或效仿几回“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那般达人心境。

本地以前没有“茶马古道”说法,具备相近功能的山间小路大都简称为“某某岭”,少数也称“某某冈”。例如通往镇海县城的三条主要古道,分别称作“蛟门岭”、“孔墅岭”、“布阵岭”。 “蛟门岭”、 “布阵岭”现已人迹罕至,“孔墅岭”虽说是车流如梭,但早已不是当年模样。“灵峰望娘冈”现在改称“孝子岭古道”,并荣登宁波十大文化古道行列。今天的新北仑人已经很难追溯“蛟门岭”、“孔墅岭”、“布阵岭”曾经发生过抗倭、抗日的浴血奋战场面,至于灵峰寺、望娘寺究竟是寺院还是道观,来往香客从不仔细追究。生性喜爱山水森林再加上妻子几番怂恿,步游本地古道的打算开始慢慢筹划。经历三十年改革开放的洗礼,港城北仑已被誉为“国际港、冠军城、生态区”,尽管听起来有些拗口,大体还是名实相符。“七山一水二分地”的故土曾经有过不少著名的“茶马古道”,一些随着市政设施的新建而湮没,一些因为地处偏僻幸运地被完整保留。尽管它们早已失去古道的原本功能,估计不再会轻易消亡。沧海蓝天,青山绿水,本该是我们北仑港城固有的地标,近百公里森林游步道已列入市政、旅游部门的筹建项目。

太白山南麓的“放羊山冈”成为我们首选古道,理由很简单,那条古道离古天童(今天童寺前身)最近,再有可以把车安全地停到我同学家门口。初春的一个星期日,妻子和我带上必备的干粮、茶水,还有专业地形图,驱车来到大海公路傍边的何俞村。老同学还以为是特意造访,赶紧拉我们进屋喝茶。“不客气啦,我们去走访古天童,想把车停在你家门口。”“你们两口子真够休闲。古天童翻过放羊山就到,那就请回来一起吃中饭。”“别为我们准备了,我们带着干粮,现在时兴请人出汗而非请人吃饭。”

“放羊山古道”靠何俞村一段比较明显,山路两旁秀竹蔽日,清新凉爽,还能瞅见不少春笋钻出路面。快到鄞州、北仑交界的冈顶,古道几乎被灌木杂草湮没。我只能前后左右仔细核对地形图,指认出下到“放羊山棚”的崎岖小路。妻子在旁取笑道:“我的高级工程师,别再研究作战图了,树上不是缠着指路标记。”我哑然失笑,几近湮没的下山小路,确实做了一排稀疏标记,估计是前番驴友的杰作,便于后来者造访。“岭”、“冈” 现称“茶马古道”或“森林游步道”,其实两者原本还是有些区别:“岭”更接近现今意义上的“茶马古道”,通行的人较多,岭顶还常常设有凉亭,供来往行客歇力整休;称作“冈”的古道,往往只有樵夫、香客的足迹,偶尔迎来徐霞客一类的户外达人。

出乎意料,山南坡的“放羊山棚”居然还保留着砖石古建筑,除了进院的墙门已经破败,正屋门窗还算齐全,还有三块碑文清晰可辨,大体记述民国年间天童寺僧人及当地山民开垦荒地、种植森林逸闻。“放羊山棚”以下,卵石平铺,竹园茂盛,国家森林公园碑牌逐一出现。经过一不知名水潭,山岙渐宽,古道平坦,樟树参天,溪流环绕。凭直觉这里就是古天童,最早的古天童寺规模肯定也不小,现有几幢禅房修建年代并不远,门匾有“古天童”题字。碰巧院门洞开,我们跨门入内,只见松柏苍翠,曲径通幽,有僧人在打扫台阶。我们主动问道:“老师傅,这里是古天童吧?”“是的。那里还有老和尚舍利塔林,但不对外开放,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走出古天童,经过青龙岗上的中峰塔苑、冷香塔院、千佛塔,游客如织的天童寺就在眼前。原路折回到泉水静淌的溪流旁,慢慢享用随带的干粮、茶水,妻子由衷感叹:“天童原来离北仑这么近,以前经育王、少白绕了一大圈。”

第一次成功穿越,妻子对徒步古道情趣倍增,并建议下次穿越一定要增加点行走强度。清明节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从杨岙村出发翻越“天童岭”。这条“茶马古道”可能是北仑现存最长的原汁原味古道,共同、杨岙、民丰都有其入口,其东段还可以延伸到柴桥的“狮子岭”古道。可以想见,在漫长的农耕岁月,乃至并不久远的改革开放之前,这条古道迎送过多少香客、学徒、樵夫、稻农、货郎、郎中……其中不乏虔诚的朝圣者,更多的则是为生计奔波往返的北仑东南部山民。“天童岭”那边是鄞州东部重镇东吴所辖的三塘村,东吴镇还可以坐内河航船到达宁波市,换乘外洋轮船还可抵达上海。读小学的我是经“育王岭”步行到宝幢,再坐航船第一次抵达宁波市,那是北仑中北部村民耳熟能详的另一条“茶马古道”,当时已经可以通汽车。不知坐过航船的人们,岁月的记忆是否如同秋雨先生《夜航船》所叙那般清晰悠远。

我们还没到达“天童岭”凉亭,就被一拨年轻驴友赶上,他们的装备十分齐全,步伐轻盈,一脸朝气。我估计只有怀揣的地形图比他们专业,那是从事野外勘测设计的必需资料,岭顶凉亭、岔道小路等标志物准确无误地标记在地形图上。凉亭刚被整修过,三面已被堵上围墙,南面四根石柱可能是旧物利用,柱面撰有两幅对联,一联楷书“太白巃嵸瞻少白,盘山蜿蜒达盘溪”,对联嵌入太白、少白、盘山、盘溪(盘岙村)四处地名,对仗平稳,易读易记。另一联篆书,来不及译读,妻子已催促上路:“这么小的山神庙不要久待了,去小盘山寺还有不少路吧,先紧后松。”我心里明白,这原本就是凉亭而非山神庙,全部用途就是供来往行人纳凉解乏。旧时凉亭四周没有围墙,本地谚语“小讨饭住凉亭,埋怨鲁班师傅勿打围墙”就是例证。亭内供奉的山神模样的塑料制品,只是好事者的拙作,本意或是积德行善,难辞装神弄鬼之嫌。

拐出三塘水库,当地农民友善地告知上、下三塘村之间的南侧,有直通小盘山的古道。这条古道全在鄞州境内,陡峭高耸,攀爬费劲。正在歇力整休之间,山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主动招呼:“加油,再爬二十分就可到达小盘山弥陀寺。”我们还是用了半小时才到山顶,那边是盘山公路的尽头,绕过一个弯就能看到一尊硕大的观音佛像,小盘山寺就在佛像后面。寺院颇具规模,大雄宝殿翻修得金碧辉煌,门前放生池的年代肯定十分久远,不愧是天童 “二关三寺十景”名胜之一。稍感遗憾的是观音大佛居然也是塑料制品,而且基座已经坍陷倾斜,难道世俗的急功近利、假冒伪劣也轮到法相端庄的观音身上?正门镌刻“蒋公中正朝山祀远祖 大悲观音确指解迷津”楹联,恐与史实不符。蒋先生当年朝山祭祀的应是阿育王寺,隔壁阿姨曾作为“童子军”列队迎接并亲见其步出蓝呢花桥,当时还有好几位替身。尽管阿育王寺是国内现存的惟一以印度阿育王命名的千年古刹,寺内珍藏着名闻天下的佛祖舍利宝塔,但朝山祭祀者已面临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境地;即将取而代之的是凝聚了白求恩、张思德等一大批仁人志士并带领广大民众进行愚公移山的全新团队。纸钱能续命,难道菩萨是贪官?不谙佛礼的我还是坚信,得民心者得神佑。

已过正午时分,我们在寺院后山的林荫道旁的坪地上围歼干粮、点心,只留部分茶水,以便从大盘山翻越“白岩前”山冈,然后回到北仑大海公路的茅岭隧道,从地图上估算还有小半路程。完成休息补给后,我们又开始向东盘旋。一路上隐约可见大盘山水库,还有四明中学的植树基地。再转过一个山脊,豁然出现一片宽广渊深的山岙,眼前植被茂密,嫩绿吐翠,丛丛杜鹃,含苞欲放;脚下山路九曲,落叶蓬松,步履轻盈,流连忘返。妻子异常兴奋,不时用手机拍照留念,还采了不少野杜鹃捆扎在空背包上。我及时提醒:“可别让我背捆柴火回家。”“放心吧,不会超过来时重量。为何今年杜鹃开得那么迟,以前清明上坟到处可见。”“红军长征还没回来吧”我乘妻子尚未回过神,颇为自信地向峡谷大声吼出:“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还意犹未尽地缓缓道来:“冬雪频频,春寒连连,当然要比常年开得迟。学名杜鹃花,艺名映山红,土名柴白浆花。”“说得比唱好听,就是有点罗嗦。”我自嘲:“难得罗嗦。”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忽然感觉我们已经走在下山的小路。我赶紧止步,掏出地形图,登上东侧附近山脊,远远望去那边已是“民丰东坑岭古道”。我们不经意向东多走了不少山路,折回才能找到北侧小路,翻越“白岩前”山冈。折返路上,妻子充满自信地说:“看来还得由我来指点迷津”,可我预感不会那样幸运。果真是颇费周折才算寻出已被荆棘灌木湮没的“白岩前”山路,标志物就是不远处几乎被树林吞噬的半堵坍塌墙面,望上去还能辨认残存的“盘山林”三字,这应该就是地形图上“大盘山林场”标记。据我并不丰富的野外经验推断,那条山路可能已经有几十年无人走动,山那边的路况可能更糟,贸然穿越,还是有些风险。我们商定折回到小盘山寺,即使搭不上便车,沿盘山公路步行到山下的勤勇村也是很方便的。

略显紧张的气氛持续不到十分钟,就被两位年龄略大的户外达人意外相逢化解到九霄云外。他们和我们一照面就发问:“奇怪,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条山路的?卫星图上根本没有。”我说:“卫星图确实无法辨认林荫山路,而且常会被误导到森林防火隔离带。我们带的是专业地形图,但回北仑那边的小路已被湮没。”他们一听来自北仑很高兴:“我们刚从北仑回来,走的是“民丰东坑岭古道”,那里正在举办民俗文化节,周氏祠堂特别热闹。时间还早,开车到小盘山寺,无意中发觉寺院后面风景很好,就碰上你们了。”“那叫缘分。我们早上走的是‘天童岭古道\\\\\\\\’,现准备下到勤勇村,再乘公交车返回。”“我们回塘溪顺便带你们下去,并可以一直带到瞻岐镇,那里去北仑春晓的公交车更多。”“真是太感谢了。”车上,一位退休教师模样的驴友问道:“民丰村为何又叫上周岙?”“如同勤勇村又叫凤溪一样,都是那个火红年代的烙印。”开车的那位农民企业家模样的驴友马上接上:“你这么熟悉勤勇村,以前曾经来过?”“第一次造访。但小时候听先父提起过,好像那时还有‘学大寨赶勤勇\\\\\\\\’的口号”农民企业家很是兴奋“对的。刚才山上那片茂密的树林,还有窗外那排整齐的垒石民房,就是那个年代艰苦奋斗的杰作。当然,寺院的菩萨委屈让位给垦荒的村民暂住,放生池主要用来树林浇灌。那时鄞县勤勇村的名声,如同今天的奉化滕头村”。临下车,我还是十分真诚地给他们留下手机号码,并邀请来北仑九峰山。农民企业家心直口快:“九峰山我们已经去过”“那就邀请你们来港口工业游,看看东方大港别样雄姿。”

一口气走了三条古道,虽然腿脚有些酸痛,也没有完成来回穿越太白山的预定目标,但心情舒畅,感悟良多,一如前些年颇为流行的广告词:“人生如同旅行,不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用完晚饭,妻子开始在客厅、书房一展插花手艺,不辜负长途跋涉、亲手采摘的艰辛付出。我在静心码字的间隙,一种莫名的沧桑涌上心头:今天所走的“天童岭古道”,抑或就是父辈们四十年前“学大寨赶勤勇万人誓师大会”的足迹?他们引吭高歌的是否就是“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锦绣河山更加壮丽,更加壮丽……”很遗憾我已无法向先父求证,而家母提供的另一细节让我更加惆怅:五十年前的春夏之交,一辆手拉车从宁波战船街悄然离去,经过邱隘、五乡、宝幢,翻越长长的育王岭……车上坐着最后一批机关公署下放的母亲,怀揣刚刚满月的我,长我三岁的兄长坐在奶奶的怀里,拉车的是最早一批下放务农的父亲,推车的还有一位同村的村民。这是我毫无记忆的第一次长途跋涉,却成了那个特定年代的灰色缩影,时间定格在1962年的6月,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今天,我们悠闲地游山玩水、走村串巷,其实也是在穿越历史、记住乡愁。



1.2英雄情结戚家山

人人都会有也应该有崇拜英雄的情结,崇拜者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会随着阅历的增加而高大,被崇拜者的神奇光环,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退色。就我自身而言,无论是家父口中断续听说的长坂坡、草船借箭等三国故事,或是初读演义小说的直觉感知,三国英雄的次序肯定是,刘关张、赵子龙、诸葛亮,还有孙权、鲁肃、周都督……当我能够逐字句读《武帝纪》、《吴主传》,默默吟诵“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三国时期风流人物的光环,慢慢聚焦到横槊赋诗、气吞山河的大英雄曹孟德身上。正是这位背负篡汉骂名的奸相,以其自身的赤壁惨败,成全了一介村夫、儒雅书生、诸多豪杰的种种传奇。否则肯定不会有“未出茅庐,先知天下三分”的诸葛孔明, 也不会有“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周郎帅哥,更不会有“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年少孙仲谋。

历代文人墨客,只要一提起三国周郎赤壁,诸多英雄人物、传奇故事、豪情诗意恰似滚滚长江东逝水,激荡澎湃,一泻千里。唐代著名诗人杜牧由衷感叹:“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宋代大文豪苏东坡纵情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明代金戈儒生罗贯中,更是用如椽大笔,洋洋洒洒编撰出一百二十回不朽名著《三国演义》。不详姓名的版刻书商,无需授权也能在扉页上翻录“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普通读者十有八九都以为,这首广为传唱的《临江仙》出自罗贯中之手,其实它是明代文学家杨慎所作《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史学家能够还原出的火烧赤壁真相是:孙刘联军赤壁水战小胜,继而火攻乌林击溃曹兵大营。杜牧、东坡所缅怀的只是黄冈赤壁,离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还有好几百公里。演义小说中的舌战群儒、草船借箭、连环计、借东风、火烧赤壁、义释曹公等等高潮迭起的传奇故事,几乎全是艺术再造。

不必纠结于文史与文艺之间的巨大差异,东坡先生当然熟知自己被贬黄州,所缅怀的并非史籍记载的三国周郎赤壁,但他还是屡次夜半神游黄冈赤壁,放眼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如画江山,梦会曹公、周郎、仙道……超然留下《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不朽词赋;也是在物我两忘的不经意间,一笔挥就堪与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比美的书法作品《黄州寒食贴》……张冠李戴的黄冈赤壁,成全了苏大学士颠沛豁达的文艺创作顶峰。无论是黄冈赤壁或是乌林赤壁,在数千年华夏历史长河中,樯橹、东风、金戈、战火、长江、赤壁……早就凝聚成抽象的时空符号,任凭后人畅游穿越。傲视千古的一代领袖,几乎是用惺惺相惜的笔触低唱沉吟:“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尚在求学、颇爱文史的外甥不无幽默地调侃我:大舅,你知道阿斗为什么扶不起吗?他患有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起因就是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襁褓之中的婴儿怎经得起这般折腾。我连忙给他点赞:你的编导水平肯定超过港台版的《赤壁大战》。

汉唐以前少有传闻的东南沿海,宋元以来,英雄辈出,天地悲悯。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俞大猷、卢镗、戚继光、胡宗宪、谭纶、张苍水、裕谦、吴杰、欧阳利见等等志士仁人,轮番上演抗元、抗倭、抗清、抗英、抗法的英雄故事,当然还有被誉为“浙东台儿庄”的陈德法戚家山抗日壮举。“厓山三忠”张陆文,自巾子山率十万将士蹈海就义,何等惨烈;南明志士张苍水,去归蛟关计一十九年不屈抗争,如此悲壮;英法舰炮,日寇暴行,永远印刻在一山、一水、一城堡的时空背景。招宝山上威远城,多少豪杰正气歌。三十年改革开放,港城雄姿初显;六百里海防关隘,卫所故垒难辨。马眠虎蹲天险,早已化身岸线码头;一脉蛟川两岸,也已分属镇海北仑。小浃江、新北仑这片热土,终于迎来了戚家山颠的英雄塑像--戚继光,告慰历朝历代的豪杰英灵,还有幸存的7.17戚家山抗战老兵。

不同于纯属名字巧合的黄冈赤壁,小港七家山(七盘山)的确建有明代海防兵营—甬东巡检司,现已被清代欧阳利见营垒所覆盖。作为宁绍参将的戚继光,常驻兵营应在慈溪观海卫,但归属前敌指挥部招宝山威远城总兵调遣。由山东备倭调任宁绍参将的短短四年间(第一年还是浙江都指挥使司签书,类似于指挥部参谋一职),金塘、岑港一带围剿倭寇战事频发,匪首汪直也在其间就擒正法。作为年轻的前敌参将,领兵协防威远城、靖海营、甬东巡检司,招募兵员、整肃军纪、操练阵法、驰援奔袭,无疑是天才军事家走向辉煌前最宝贵的实战积累。当时驻守威远城的总兵是赫赫有名的老将卢镗,名不见经传的戚继光,在这段时间的相关史籍记载当然较少。但从“岑港失利免职,抗倭自效,旋以平汪直功复官;见卫所军不习战,金华、义乌俗称剽悍,请召募三千人……”等零星记载中,可以还原嘉靖年间最逼近的文史真相:纪律严明、训练有素、战术新型、众志成城的“戚家军”,就是从蛟川天险的关隘司所间蓄势待发。

有足够理由将七家山奉赠给我们的民族英雄戚继光,并凝聚抗倭、抗清、抗英、抗法、抗日诸多烈士之英灵,向世人昭示中华儿女守望海疆、热爱和平、崇尚英雄、锐意进取的优秀品质。慨当以慷,歌以咏志:蛟川天险威远城,多少豪杰正气歌。关隘司所今安在?英雄情结戚家山。


1.3史诗浩歌双石人

 “天下好山水,必有楼台收。山水与楼台,又须文字留。”毫无疑问,这是古人对山水形胜、楼台辞赋最为透彻的心灵感悟。王勃的《滕王阁序》,崔颢的《黄鹤楼诗》,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史称“三楼三赋”。相传一代诗仙李太白登临黄鹤楼,看到崔颢《黄鹤楼诗》,无奈留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醒世恒言》更是编撰出《马当神风送滕王阁》古白话短篇小说,再现年少王勃即席辞赋滕王阁盛况,故事情节跌宕传奇,人物形象精彩纷呈。近代文史大家郭沫若游览富春江严子陵钓台时,有感于范仲淹另一才情勃发的千古绝唱“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欣然题壁“由来胜迹流传久,半是存真半是猜。”

学生年代,听老师讲解《岳阳楼记》、《梦游天姥吟留别》等教科书上范文名篇,总觉得上述山水形胜、楼台辞赋离自己十分遥远,大都是些可望不可及的空中楼阁。当我有能力自驾礼拜李太白笔下的天姥神峰,山水九曲,遐想万千,边停边看,或恐错过“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这等人间仙境。神情恍惚中来到天姥峰顶,只见炊烟袅袅,弦乐阵阵,硕大的露营基地,驴友云集,帐篷零乱,顿觉脑洞大开。我们真该感谢人间谪仙的奇才豪情,“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梦幻奇观,早就从吴越大地映射到九霄云外。

一山一水一天地,一枝一叶总关情,世人谁不说俺家乡好。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遍大江南北,华夏中国真不知有多少个迷人的桃花村。“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的周围”。无需劲歌炫舞,只用真情汗水,穷山恶水的故乡也会蝉蜕成“绝壁郭亮村”、“林县红旗渠”,它们与万里长城、千年古堰一样,都是祖辈们留给我们后人的无价之宝。

东海之滨,梅山港畔,有双石人、福泉(覆船)山,历代仁人志士,多有遗迹题咏。明代兵部尚书金世忠曾赋诗:“万仞青山一脉泉,四时佳气接苍天。片云忽向峰头立,便有甘霖济旱田。”乾隆版《镇海县志》记载,双石人为“五峰山之第一山,两岩并峙如人状,当天朗气爽时,晴岚横截山脊,石人变幻多端。若云雾遮蔽,必有大雨,农人于此占晴雨焉。”这样的文言描述,虽也符合自然风水、人文历史,但肯定会让普通驴友敬而远之。还是改用如下推介词:双石人、福泉山高耸相望,怀抱千年古村太平岙。钓岩圣井,曲径深潭。虾剌[1]古道,蜿蜒灵动。风车矗云,绝壁面海。塔桥飞跨,碧水金沙。桃花六横近在咫尺,瑞岩芦江流淌千年,集太白九峰之秀美,具三塔总台之沧桑。

明代太平岙巡检司废墟尚存,双石人、福泉山烽火台遗迹重现。尽管修筑年限、历史命名尚待考订,司堠残垣,足以见证卢镗、俞大猷、戚继光等志士仁人,六百里海疆浴血抗倭场景。虾剌庙供奉南宋左相陆秀夫,与招宝山忠勋祠遥相呼应,共同铭记“厓山三忠”--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率十万将士蹈海就义壮举。北宋名相王安石,主政鄞县期间,锐意进取,奋发有为。穿山碶,王公塘,无疑是北仑故土由滩涂渔猎走向桑田农耕的第一波浩荡春潮。西晋名士陆云(东吴大都督陆逊之孙),一封私信《陆士龙答车茂安书》,宽慰的何止车茂安一家老少。两千年前的鄮县(古城址在鄞州宝幢)吏民,“衣食常充,仓库恒实。荣辱既明,礼节甚备。为君甚简,为民亦易。”若真如其所言,秦始皇御六军,留鄮三十余日,乡东观沧海,也应在北仑一带山脉。有好事者,由此附会到慈溪达蓬山,明显有悖文史地理。

光绪甲午阳春(1894年),一位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壮才俊,笠帽蓑衣,芒鞋竹杖,孤独一人,从紫石龙泉向双石人进发。一路荆棘,半身汗雨,中午时分,方才攀援到双石人顶峰。俯瞰芦江似练,田庄斑斓;远眺岛屿点点,烟波万顷。陶醉之际,忽闻双石巨灵发声,娓娓倾诉前世今生,并相邀云游五岳四海。无意科举的这位才俊欣然应允,匆忙下山,挑灯疾书巨灵所言故事。未及收尾润色,鸡鸣日出,重重祥云笼罩芦江村舍。才俊心领神会,掷笔一跃,驾云西去。好友门徒,收集其纸笔残卷,汇编成《澹园诗文集》,流传至今。这位才俊姓虞名景璜,字澹初,民国版《镇海县志》有其传录。其中长篇《双石人歌》,引典通俗,才情磅礴,笔力雄健,直追汉唐。其子虞和钦不但能传其家学,有“甬上杜工部”之誉,还与同乡钟观光齐名,史称“西学东渐实践者”。

历朝历代的《鄞县志》、《宁波府志》,均将西晋名士陆云的《陆士龙答车茂安书》视作难得的文史佳话,北仑芦江一介布衣虞澹初的《双石人歌》堪当珍贵的史诗浩歌。诚邀当代驴友、蚁友、驾友、骑友等各路户外达人,光临双石人、福泉山顶峰,俯瞰千秋形胜,品味璀璨人文,或能亲历“石罅吐出万斛气,顷刻云雨遍大千”的壮观奇景。

全文附录《双石人歌》如下:

苍颜突立竖山骨,巉巉石气团鹤发。怒或为阴喜为晴,至今英灵尚勃窣。

昔闻巨灵有神奇,两手能使苍崖裂。年深风雪厉似剑,巨灵手迹今已没。

又闻南阳望夫人,独立山头化为石。山边日日行人归,莫问山头形影只。

今兹不言亦不语,两两相对隔咫尺。尘沙昏霾丛荆棘,招摇山妖与木客。

天暗月黑鬼神号,狐兔相吊惊魂魄。我来此地不敢前,双石崚嶒骨高骞。蚺蛇蜿蜒蛟龙旋,苔花剥蚀大如钱。石罅吐出万斛气,顷刻云雨遍大千。人言此石信有神,何以千年旱似煎。忆昔祖龙并吞时,欲筑长城连幽燕。穿山凿石不应用,驱遣百神施毒鞭。横遭恶虐不能忍,逃入五老之峰巅。东西屹屹各相向,惊见沧海变桑田。秦汉魏晋阅千年,此恨犹如眼前事。时或暗鸣天地愁,满山风雨皆是泪。不情不绪两心同,寒山无色树凄惨。翁仲心事少人知,欲占阴晴毋乃甚。石如有灵头应点,春潮再度润苍颜[2]

附注:[1] “剌”本地写法是“广”字头,下面加“朿”。虽然有些来历,义为荆棘丛生,但属于生僻的不规范汉字,辞书、字库均没有收录,笔者以音、形、义相近的“剌”字代替。

[2]不知是民国版《镇海县志》编者采集原因,还是作者自身缘故,《双石人歌》明显缺少最后一句。出于排版整齐需要,笔者勉强拟句补齐。



1.4《下岸竹枝词》拾遗

一说起竹枝词,普通读者可能会顺口吟出唐朝著名诗人刘禹锡的《川东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其实不单巴山蜀水有竹枝词,吴越江南也有《西湖竹枝词》、《甬东竹枝词》、《蛟川竹枝词》等等。“三面波光拥一城,江潮时共海潮生。人家住在潮声里,半是风声半雨声。”镇海别称蛟川,这首蛟川竹枝词,把建于明嘉靖年间的招宝山威远城,描绘得声色俱佳,气势非凡。近来翻阅民国版《镇海县志》,意外发现我们北仑梅山也有土生土长的《下岸竹枝词》,同样写得淳朴顺口,极具文史价值。

 “四面环江陆路无,出门便欲问舟夫。往来两渡人喧闹,半赴柴桥半郭衢。”“自从深水达梅山,十里程途一日还。无数村名难记忆,不离门浦与溪湾。”几乎全是平铺直白式的民歌童谣,今天读来倍感厚重沧桑。以门、浦、溪、湾命名的自然村落,如今大都已变得面目全非。曾经喧闹往来的梅山港东西渡口,随着梅山大桥的贯通,正逐渐被人冷落淡忘。不远的将来,一座崭新的海洋小镇就会拔地而起,新型居住小区、多功能港湾设施等现代文明标志,也将覆盖全岛。能否用更宽广的胸怀理解、包容、传承曾经的渔耕史迹,更值得人们期待与追忆。

老梅山人可能也已淡忘,“下岸”曾是现今梅山岛陆域的全称,其最早得名应略迟于对岸福泉山麓上岸太平岙村,估计已有近千年历史。新梅山人更是很难相信,“下岸”就是现今“霞岸”或“亚岸”村的前身。北仑普遍存在这种地名讹传现象,“下浦--霞浦--亚浦”就是另一实例。最常用的地名用字“下”,还可以讹传成音、形、义差异很大的“香、夏、华、虾”等等,有兴趣的新北仑人可以广征博采,或许还能挖掘更多的逸闻趣事。“梅山”地名由来已久,明代以前仅限于现今梅山岛东北角的“梅山”(孤岛),北麓有通往郭衢所城的梅山渡。清代中晚期的道光年间,大规模围塘筑碶,才将梅西(里岙、深水)与梅东联成同一片陆域,形成今天梅山岛雏形。那时习惯将其称之为“下岸”,可能当时嵩子渡(上梅渡)往来的里岙、深水等自然村落人口已经超过梅山渡,而且容易与大陆的上岸太平岙相对应。新中国成立后,更多的是出于交通、渡口、岛屿的规范命名,“梅山”更合适作为整个岛屿的命名,“下岸”地名也就逐渐淡出人们的口传记忆。

“梅山”得名如同 “穿山”、“北仑山”一样,虽然是“因山命碶”、“因山命港”,但闻名于世的却是后者的碶与港,自身的山名并没有多少来历。“穿山碶”完全是为了纪念北宋名相王安石,在此山“穿石筑碶”,芦江水系得以彻底根治,才有当时还属于鄞县的北仑第一块大平原,以后还陆续衍生出“穿山港”、“穿山半岛”等称谓。“梅山港”一直是“象山港”通往“峙头洋”的咽喉,附近一带诸多岛屿如梅子撒落港湾,因此命名为“梅山港”。“梅山”古代曾称“梅子山”,并非山上曾经广植梅树,后来又被砍光而绝种,这种传闻缺乏史料佐证,也不符合物种自然繁衍规律。现在仍保留的“梅树坑”地名,很有可能只是“梅山溪水坑”的俗语讹传与简称。

另有一首《下岸竹枝词》,揭示了类似地名变异的曲折历程:“校场同或是高墙,俗语讹传作教场。自古并非用武地,尤多附会总荒唐。”“高墙--教场--校场”的俗语演变过程,一如 “下岸--霞岸--亚岸”的曲折历程。但这首竹枝词后两句,明显犯了主观武断的错误。梅山岛至今仍有梅东“炮台山”、梅西“烟墩岗”的山名,这是北仑沿海一带对明清两代海防遗迹(关隘司堠等设施)的俗称,“炮台山”并非一定设有炮台,往往只是烽火台(堠)、瞭望台的俗称。史籍明确记载,梅东梅子山在明代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建有大嵩巡检司(由鄞县徙置),正统十三年(公元1448年),再次迁址到双石人、福泉山环抱的上岸太平岙,并改名为太平岙巡检司。两处司城残垣、“烟墩岗”烽火台遗迹至今尚能辨认。其实“梅山港”本身就是重要的军事航道,明代嘉靖年间,常有战船巡航于大嵩、郭衢所城之间,隔港相望的就是被倭寇(严格意义上讲,应该是葡萄牙海盗)占据的巢穴—双屿港(六横岛),大嵩、郭衢所城也有数次被海盗攻陷记载。“自古并非用武地,尤多附会总荒唐”,几乎成了《下岸竹枝词》的败笔。

不能苛求封建时代文人墨客的见识水准,倒是应该记住陈保定这位乡彦前辈的名字,好好感谢他,为阿拉北仑人保留了一坛本地淳朴的陈年老酒--《下岸竹枝词》。乘兴也拟一首竹枝词,权当迟来的酬谢:“树坑或是溪水坑,未必梅山广种梅。福泉堠墟登高望,梅子海岛落港湾。”

 

 

1.5它山堰断想

记得小学读书上《常识》课时,偷看古旧小人书《李冰治水》,不幸被老师发觉。时值文革盛期,古旧连环画属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流行语简称)之列,恐惧心情可想而知。所幸常识老师并没有严厉处罚,只是将连环画收到讲台,叫我下课后取回再看。颇为意外的是,他居然当堂讲起秦代都江堰的故事。那个年代教科书上的内容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但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水利工程在四川岷江,我们宁波甬江也有一个类似工程叫它山堰,而且那个很简单的“它”字应该念成“驼”,这些文史常识至今记忆犹新。童年的我不敢奢望能够亲临路途遥远的成都参观,若能到隔壁鄞县鄞江镇一睹它山堰雄姿,就已心满意足了。我应该是那一班同学中的幸运儿,时隔近四十年,它山堰、都江堰我都有幸一一拜访。

那时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它山堰已被国务院确定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大规模文史旅游尚未兴起,游山玩水一词虽已不属封建残余,但至少还有点小资请调。不像现在政府还专门设立旅游机构,大张旗鼓推介宣传“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古老格言。我是利用工作之余,在当地工程技术人员陪同下前往鄞江镇樟水河上的它山堰。不用门票,也没有其他游客,更没有导游一说。阶梯形的它山堰平实质朴,山势、堰体、溪水都很难用峻险、宏伟、秀丽等字眼来形容。堰长不过一百多米,堰顶宽约四、五米,堰体两侧咸淡水位落差并不大。那天正碰上枯水期,我们几个可以在条石砌成的堰顶上轻松自如地走个来回。一路上闲聊最多的话题并非它山堰本身,而是电影《难忘的战斗》在鄞江古镇拍摄的各种逸闻趣事。三七分水、阻咸蓄淡、泄洪清淤等系列水利功效,已在人们脑海里模糊淡忘;回沙闸、洪水坝、贺监故宅等诸多文史遗迹,也在道路河网改建中湮没尘封。堰顶一个平凡来回,穿越一千多年时空。明州府、宁波城,其实就是从鄞江古镇它山堰悠然启航,几经曲折汇集三江,然后通往蔚蓝东海。现代工程设计、施工、监管理念往往只是百年一遇、百年大计,远不如古人修筑它山堰那样宽怀敬业。时下又有楼塌桥断之闻,建议涉及国计民生的相关设计、施工、监管人员,工程建设前夕是否先到一到它山堰,闭目凝神、洗心革面,然后再行破土动工之举,不再让钢混建筑愧对木石前身。

前几年随单位组团到新疆旅游,才到北疆伊犁,就碰上乌鲁木齐骚乱,只得匆匆返回。各大城市的机票都很紧张,勉强凑齐成都机票后,马上飞离乌市。到了成都,自然要去本不在旅游计划中的都江堰景点,了却童年的奢望。位于龙门山断裂带边缘的都江堰市,在“5.12”汶川大地震中遭到重创,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纪念李冰父子的“二王庙”等多处景区设施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被迫关闭维修。但举世瞩目的分鱼嘴、宝瓶口、飞沙浦等都江堰主体水利工程安然无恙,畅怀迎接如织游客。经过专业培训的当地导游,如数家珍般地介绍都江堰系列工程近乎完美、神奇的水利功能,最后还声情并茂地邀请我们能够再度光临,登上“二王庙”最佳观景台,俯视历尽千年沧桑洗礼的都江堰全貌,远眺享誉天府之国美称的千里平原,肯定让你倍感自豪。自由拍照间隙与当地导游闲聊:我们已经不虚此行了,“二王庙”的法力看来还不如都江堰本身灵验。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邀你到宁波来旅游,看看甬江源头上另一个类似的古代水利工程--它山堰,同样让你心旷神怡。导游有点茫然,但还是爽快应诺,并笑请我来做地导。

我不怀疑那位导游的应诺只是礼节性的答谢,但我真的怀疑她是否相信我们宁波确有一个与都江堰类似的水利工程。因为赠送游客的都江堰留念卡片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惊世绝堰 世界遗产”字样,扉页序文不乏“唯一留存 独步千古”用词。现代商业包装无可厚非,但无需掩盖另一个千年史实--它山堰。我没考证过,唐朝鄮县县令王元玮在修筑它山堰时,是否实地考察了李冰父子的杰作,即使以其为师,千年它山堰又何妨都江堰“申遗”?诚如余秋雨先生所言:“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最为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但文史景观不同于简单的货物商品,也非决一雌雄的竞技场,淡化一些唯我独尊的霸气,平添几分包容兼并的内涵,岂不更为耐人寻味?有朋自远方来,不妨搭乘秋雨先生的《夜航船》,就从阿拉宁波的《都江堰》悠然起航,穿越《江南小镇》,叩开《风雨天一阁》,驻步《老屋窗口》,走访《庙宇》、《牌坊》,凭吊威远古城,扬帆东方大港,细细品味“书藏古今 港通天下”这一现代港城名片。抑或低唱沉吟明州府的前世今生:“贺监山川客四明[注],光溪景色秀甬城。鄞江古镇它山堰,千载流芳浙东魂。”

[]:贺知章自称“四明狂客”,曾任秘书监、太子侍读,以诗、书名重盛唐。四明山当时尚属会稽(绍兴),究竟是“四明归客”或是“四明寓客”,史料难以确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