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鲁迅学院

缅怀“运河之子”黄源:“此生就为了说真话”(中)

宁波红色记忆

刊于《宁波市水文化》杂志

2020第03期(总第三十期)

      

 

缅怀“运河之子”黄源:“此生就为了说真话”(中)

                              

 

  /车弓

 

三、人生的真谛,鲁迅教我说真话……

 

对如何在世间做人?做一个好人。这是我们每个正直向上的人,都在摸索思考的问题。黄源在遇到鲁迅前,思考过,却没有答案。

幸喜遇到了鲁迅,帮他解决了这个人生观上的重大问题。鲁迅没有正面解答,却以平时的一言一行和实际行动回答。而且,在先生活着时,黄源并没体会到这事的重要,直至先生走后多年,他在参加新四军、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与建国和平环境的风风雨雨后,他才更真切感受先生品格的高洁。

那就是:先生从来就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地活着。从不奴颜卑膝。他是中国在那个历史时期说真话的一个典型。

1929年暑假,黄源从日本回到上海,仍寄住在江湾同安里,此时爱人许粤华已从劳动大学肄业,一家人的花费,都靠他写文章搞翻译谋生。

应该说,这种生活他在日本“勤工俭学”时已经尝试,值得回忆的是他在日本时结识了同乡茅盾,并与之保持了一辈子的友谊。。

黄源说:“在日本,我主要还是读书。茅盾当时化名方保宗,先住神户,来东京由表弟陈喻清通知我。他开始不懂日语,我去看他时主动当翻译,陪他上街买东西。”

这年秋,黄源写的首篇文章《介绍托尔斯泰未发表作品集》在《申报》发表。接着,他翻译了高尔斯华绥的短篇小说《又一次》。次年秋,由他编译的第一部长篇《屠格涅夫生平及其作品》,辗转三家出版社,最后由华通书店出版发行,给了他两百多元稿费。这在那个年代,夫妻每月生活费也就六元钱,该是一笔巨款了。他俩先给法国的陈瑜清汇去一些,余下买了些家具,开始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

许多年后,黄源想起当年的著述生涯时,还显得很激动。他说:“当时我写一章,许粤华用墨笔在日本彩色稿纸上誊抄一章。一个暑假下来,书写完了,请丰子恺设计了封面。”

后来,华通书店又约他翻译第二本书《世界童话集》。至1930年,他又翻译出版了美国作家卡尔费顿《结婚的破产》和日本石川三四郎的《西洋社会运动史》。有了这几本书,他才放心踏实地在上海安了家。

也就在这一年,他与许粤华的爱情结晶——长子黄伊凡出生了。

 

今人对黄源的主要印象,一是上海滩的外国文学翻译家,二是他乃鲁迅的学生和战友。两名相比,后者名声更大一些。两人间这种温暖了几代人亦师亦友的关系,穿越时空,伴随着他漫长的一生,尤其1936年鲁迅逝世后,这种感情显得更加醇烈真切。以至到了晚年,黄老在各种场合讲话更是言必称鲁迅,三句中夹杂一句:“鲁迅那个辰光啊……”

如果把岁月倒推八、九十年,我们眼前就会出现黄源与先生相处的优雅时光。

两人初见,正确说是黄源第一次见到他所崇拜的先生,是1927年10月25日下午,鲁迅应劳动大学所邀到校演讲,那一年,鲁迅46岁,由校长易培基陪同,他走上讲台,开场白就说:“易先生要我到贵校讲几句话,我没有什么可讲,但他要我来,我是不敢不来的。”当时,“三一八”惨案刚过去,先生与易培基一些著名人士与段祺瑞斗争过。他用一口低沉的绍兴官话,分析了当代知识分子的作用和动摇性、软弱性,告诫知识份子要结合工农群众,“为平民说话”,为革命珍惜生命,也要随时准备着将来的牺牲。

黄源在先生那次演讲中担任笔录,结束后送他审阅。他说:“没想到先生说话那么平易近人,没有那种文化名流的腔调。”

他说他与先生在工作上的联系,应是五年后为了出版《士敏土》的事。《士敏土》另译为《水门汀》或《水泥》,是俄人格拉特诃珂写的一部描写苏联经济复兴的长篇小说,由黄源介绍,鲁迅译序并校订,董绍明、蔡咏裳合译。

1932年9月3日下午,鲁迅收到黄源转交的新生命书局所赠的《士敏土》10本样书。在此前的每一次校样,均由黄源送至内山书店转交鲁迅。先生的稿费也是由黄源转交的。

这就是鲁迅与黄源的最初交往。鲁迅一生接触过无数从文的青年,对于他认为上进的青年,总是充满爱意的。而对黄源来说,认识鲁迅,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先生无论在学问、精神还是人格上都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是笼罩性的,铭心刻骨的,能够溶入他的血液。在黄源晚年,发生在眼前的许多往事都记不清了,但只要与鲁迅有关,不管多么遥远,时间、地点、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1933年,《文学》杂志创刊。郑振铎请茅盾当主编,茅盾推托了,说:“我是戴了红帽子的人。”大家商量了一个编委会名单,共有10人。即鲁迅、茅盾、郑振铎、叶圣陶、郁达夫、胡愈之、洪深、陈望道、傅东华、徐调孚,并一致推选傅东华出面当主编,理由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鉴于他哥哥(江苏省教育厅长)的关系,审查比较容易通过。

主编和编委定下来后,大家考虑到傅东华单枪匹马的,不好开展工作,决定给他配个助手。为此郑振铎找了胡愈之。胡愈之说:“人倒有一个,是茅盾在东京认识的,叫黄源。我推荐过他为一家小说书店出版过几本青年修养方面的书,还不错。”郑振铎又征求茅盾与傅东华意见,他俩也赞成。为此,茅盾曾在回忆录中写道:“因为振铎与我早就想到,要傅东华这位大少爷处理编辑部日常事务肯定是不行的,必须找一个年轻人来做实际编务工作,乃至跑腿……”

这样,黄源就从金神父路花园坊搬到拉都路敦和里12号。这是单独一幢房子,石库门上钉了蓝瓷白底的一块牌子:文学社。楼下客堂间做了编辑室兼接待室,二楼做卧室,三楼当书房,黄源又推荐了表弟朱体仁当收发兼校对。

胡风在《有关三十年代前期和鲁迅有关的二十二条提问》中回忆道:

“傅东华主编《文学》,住着文学社的两个三楼做书房,实际上是为商务印书馆编国文教科书,闲时约朋友打麻将。《文学》编辑事务几乎丢给黄源(黄源夫妇只住一个亭子间),向什么人约稿,决定用不用。说一声就由黄源去信或回信。于是黄源在作者中间被知名了。”

 

有一桩事,黄源记得很清晰,《文学》创刊号出版不久,文学社接到通知:美国黑人作家休士从苏联到上海,“左联”拟请文学社、现代杂志社等团体出面开一个座谈会,请他谈谈苏联文坛的近况。黄源赞成开这个座谈会,他请傅东华亲自赴会,自己一同参会。因为这是公开性质的会议,鲁迅没有出席。会后,傅东华用笔名伍实写了《休士在中国》,还译了休士的小说《没有鞋子的人们》在第二号上发表。刊物出来后,照例先给编委寄样书。不料过了没两天,就收到鲁迅致编委会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内云:“给我以诬蔑和侮辱,是平常的事。我也不以为奇,惯了。但那是小报,是敌人,略具识见的,一看就明白。而《文学》是挂着冠冕堂皇的招牌的,我又是同人之一,为什么无端虚构事迹,大加奚落,至于到这地步呢?莫非缺一个势利卑劣的老人,也在文学的戏台上跳舞一下,以给观众开心,且催呕吐么?我自信还不至于是这样的脚色,我还能够从此跳下这可怕的戏台。那时就无论怎样的诬辱嘲骂,彼此就没有矛盾了。”

信的最后,鲁迅要求公开“伍实”身份,并将此信在《文学》第三卷上发表。黄源先找《文学》一卷二号上傅东华发表的文章,果然,开头有几句闲文:“比之不久前萧翁(萧伯纳)来华的声音,真所谓“不可同日语”,不但码头上没有仕女们的欢迎,就是日报上也不见他的名字。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萧翁是名流,自配他们的名流招待,且唯其名流招待名流,这才使鲁迅先生和梅兰芳博士有千载难逢的机会得聚首于一堂。休士呢,不但不是他们名流心目中的那种名流,且还加上一层肤色上的顾忌。”

怎么办?黄源心中十分着急,立刻带着鲁迅的信去找傅东华。傅东华也着急,写信给去乌镇的茅盾。茅盾回来立即进行了补救措施,不但在下期杂志纠正,还由茅盾出面给鲁迅写信,承认“伍实”就是傅东华,使用此笔名不为放“冷箭”,疏忽则诚有之,恳请鲁迅释然于怀,时时赐以批评。同时,又由茅盾登门解释。但最后,鲁迅还是辞去了编委会委员之职。至第二年初《文学》受到国民党当局检查机构的压迫后,才又给《文学》写稿。

《文学》创办后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特别是国民党的对左翼文化的摧残,使得鲁迅、茅盾为首的这批文化人绞尽脑汁、举步维艰。

1933年11月12日,上海艺华公司被毁,次日,良友图书的大玻璃窗被毁,第三天《中国论坛》被捣毁,半月后神州国光社遭袭击。不久,又有人放出风来,说《生活》周刊和《文学》月刊马上要被禁了。

不久,傅东华和负责发行的徐伯昕,便接到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通知:《文学》从第二卷起,每期稿子要经过他们特派的审查员的检查通过才能付印。

1935年2月,《文学》四卷二号刊登了鲁迅的《病后杂谈》。原稿共有四节,但发表出来只有一节。当时被检查官删后,黄源征求鲁迅意见后,被删剩这节照样发表,第一节中的“一”仍在,按常规有“一”必有“二”,但未见有“二”,暗示原文被删减了。

关于《病后杂谈之余》,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后记中,有一段有趣的话:

“……不知为什么?检查官这回却古里古怪了,不说不准登,也不说可登,也不动贵手删削,就是一个支支吾吾,发行人没有法,来找我自己删改了一些,然而听说还是不行,终于由发行人执笔,检查官动口,再删一通,这才能在四卷三号上登出。”

这儿鲁迅所说:“发行人没有法,来找我自己……”其实是徐伯昕让黄源去找他。因找鲁迅删文章,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故把他给隐去了。多年后,茅盾在回忆这份20世纪三十年代出版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文学期刊时,动情地说:“至于《文学》的日常工作,全靠黄源。他是十分辛苦的,可以说集编辑、校对、通讯员于一身,还要挤时间搞翻译。”

 

黄源与鲁迅最频繁的接触,是他主编《译文》杂志的时候。

1934年5月底的一天,茅盾和鲁迅谈起文坛现状,感到国民党当局解禁部分书刊后,有几本书的老作家,还可以拿到一些版税,年轻作者辛辛苦苦写点东西,被检查老爷任意抽掉,就要勒紧几天的裤带了。在谈到翻译之艰难和翻译作品遭市场之冷遇时,鲁迅说:“我倒有个想法,办一个专门登载译文的杂志,提一提翻译的身价。而且这杂志,译品要精,质量要高,印刷也要好。”茅盾当即表示赞成。

6月9日,鲁迅约茅盾、黎烈文在家中便餐时,又提及此事,黎烈文也说好,提议杂志名称为《译文》。鲁迅说:“我们三人都不出面,版权页上只署“译文社”并具体提出交给“生活社”去打理。

几天后,鲁迅又问茅盾进展如何?茅盾向他推荐了黄源担任主编。他向黄源写信联络说:

“河清兄……以少数志同道合的力量办一种小刊物,并没有年发它一万二万的大野心,但求少数读者购得后不作时髦的装饰品,而能从头至尾读一遍,这刊物不是一般的读物,只是供给少数真想用功的人作为“他山之石”的……”

黄源专业就是搞文学翻译的,接到此建议后他非常兴奋。不顾当时天气炎热,就找了书店经理徐伯昕,立即行动起来。徐伯昕知译文不好销,说先发三期不发稿费试行。提出版权页署“译文社”,恐怕图书审查机关通不过,要求署上主编名。说好鲁迅、茅盾、黎烈文都不署名的,鲁迅建议署黄源名。说:“对外用他的名义,实际主编我来做。”

这样,年纪轻轻的黄源,就成为大名鼎鼎《译文》的主编。

《译文》的1——3期,由鲁迅身传言教,亲自挑选和编辑稿子。黄源在8月5日在茅盾寓所见到先生,他在回忆录中记录了这次见面:“天气炎热,鲁迅脱去了长衫,挂在客堂门口角落的衣架上,便坐下来谈。他把带来的包袱解开,里面是创刊号稿子和插图的画册本,稿子的次序已排定,每篇题目用几号字体,插图大小,都已一一注明,自前言到后记,几乎一切都已编排妥当。”

黄源收到鲁迅于8月14日写的第一封信。信里说:“我想将《果戈理私观》后面译人的名和《后记》里的署名,都改作邓当世。因为检查诸公,虽若‘并无成见\\\\\’,其实是靠不住的,与其以一个署名,引起他们注意(决定译文社中,必有我在内),以致挑剔,便办事棘手,不如现在小心点的好。”如此,《译文》创刊号里,没有出现鲁迅的名字。9月16日,《译文》出版了,受到读者欢迎,并再版加印了五次。《译文》出到第三期时,鲁迅给未名社李霁野的信里说:“《译文》本是几个人办来玩玩的,一方面也在纠正轻视翻译的眼光。但虽是翻译,检查也很麻烦,抽去或删掉,时时有之,要有精彩,难矣!”

当然,这是鲁迅的自谦之词,从他轻松的语调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喜欢和对《译文》的推广。

编完第三期,鲁迅对黄源说:“下期我不编了。你编吧,你已经毕业了。”于是,从第四期起,黄源就按先生的思路,放开手脚编了。

 

在编辑《译文》过程中,黄源由衷地感谢先生对自己的信任和关心,他感到自己好似背靠了一棵大树,在恶劣的环境下能茁壮地成长。

1935年底,《译文》出到二卷三期,黄源觉得“稿荒”,便向先生写了一封信“求援”,鲁迅立即回信:“今天为《译文》看了几篇小说,也有好的,但译出来,要防不能用,至于无聊的,则译起来自己先觉得无聊。现在选定了一篇,在有聊与无聊之间,事情是‘洋主仆恋爱\\\\\’,但并不如国货之肉麻,作者是Rumania的M.Sadoveanu,似乎还新鲜。明天当动手来译,约有一万字左右,在六月五号以前必可寄出。”

还没到5号,在3号,先生又来信:“详情并后记已于上午挂号寄上,因为匆匆,也许有错处,但管不得这许多了。下一期我大约可以请假,到第六期,我想译一篇保加利亚的lvanVazov。”

黄源说:“好使我的工作量不至于过分繁重,先生对我约稿,几乎有求必应,仿佛是自己必尽的义务。”

先生对黄源的恩典,不仅仅是对他工作的支持;而把他当作“知已”。黄源不是左翼作家联盟成员,当时他还不是中共党员,他与鲁迅的交往,仅仅是出于崇拜,而鲁迅,则把他当作“小朋友”看待。两人的情感纯真且亲密无间。

一天,黄源去看望鲁迅时,在静安寺路看到一家外文旧书店里,有一部六册的《果戈理》德译本,他知先生正在翻译果戈理的作品,肯定喜欢。就化了十八元钱买了下来,作为礼品孝敬给先生。

十八元,现在看来不多,可在当时已是巨款了。先生说礼品收下,却坚持要付款。黄源再三拒收,说自己是真心诚意敬慕先生,已在首本上写下“鲁迅先生惠存”,还怎能收钱?鲁迅说:“你的诚意我领了,但钱是一定要付的。十八元对我说不算多,对你来说却是一笔大数目。我定当不会接受的”黄源推辞不脱,只得收下十五元。

这件事,在鲁迅1935年11月27日的日记中记着:“下午河清来,并赠德译本《果戈理全集》,一部五本,值十八元,以其太巨,还以十五元也。”

黄源奉上的《果戈理》是六本,咋成五本了呢?原来先生没把他奉送一本记在“书账”上。

 

《译文》杂志出到第二年,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是年8月,生活书店的老板邹韬奋从国外回上海,发现徐伯昕身体不大好,出于关心,安排他赴莫干山休养,让毕云程代理经理。而在此以前,徐伯昕已把签名的《译文》第二年的合同交给黄源,但毕云程对《译文》商量好出丛书的事并不知情,认为书店已在售郑振铎的“世界文库”,再印“译文丛书”负担过重,于是,邹韬奋便通知黄源暂停编译。而此时,鲁迅仍在计划出版《果戈理选集》。黄源就向生活书店写信说明,说徐伯昕有约在先。邹韬奋始答协商一下,待次日黄源再去获取“回复”时,他直接表示:“生活书店”不准备出这套书了。

黄源无奈,只得将实情禀告先生。当时鲁迅虽不高兴,却无生气,问黄源,“你看怎么办……还有什么书店吗?”黄源一时没回答,想了一会才说:“我和巴金、吴郎西很熟,听说他们的‘文化生活\\\\\’办得很好,不知经济上有没有能力?” 次日,黄源找巴金、吴朗西谈了,两人都很赞成,并表示:“译文丛书”的稿件,一定尽快付排。然而,“生活书店”毕云程不高兴了。认为他拿着“生活社”工资,为外社做事,《译文》销量不尽人意,与他这主编名气不大相关。

两天后,鲁迅在日记中记着:“晚明甫及西谛来,少坐同往新亚公司夜饭,同席共七人。”明甫即茅盾,西谛即郑振铎,另四人就是邹韬奋、毕云程、胡愈之、傅东华。宴会刚开始,毕云程就邀请鲁迅担任《译文》主编,意思是要撤换黄源。这使鲁迅感到突然,感到黄源踏踏实实地在工作,“生活书店”提出撤换没道理。于是,他扳起脸来拂袖而去。

回家见到许广平,他把帽子一丢,生气地说:“闹翻了、闹翻了!”第二天,他约见茅盾、黎烈文和黄源。当着他三人面,把《译文》和徐伯昕签的协议当场撕毁,愤怒地说:“生活书店如要继续出版《译文》,合同须由黄源签字。”说着,他转向茅盾说:“就请你转告生活书店吧。”茅盾点点头,说:“好的”。

由此可见,鲁迅对黄源很重视。黄源晚年对人说:“我从先生身上,首先学会为劳动人民说话的立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其次是他教我说真话,他身上有一种不妥协的斗争精神。”

 

黄源不是“左联”成员,鲁迅也从没和他说起过“左联”的事。“左联”解散后,维系着左翼文化阵营的组织没有了,虽然周扬等人还努力建立文化界广泛的“统一战线”;但实际上,这时的“左翼文坛”已无团结可言。1936年6月中国文艺家协会成立时,鲁迅因为它“非常浓厚的含有宗派主义的行帮情形”拒绝参加。巴金、黎烈文、黄源、靳以等拥护鲁迅的主张,也没有参加。

此后不久,鲁迅及他的追随者发表了《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以表明对中国文艺的走向与态度。这事,巴金在回忆中说:“1936年五六月间,文艺家协会成立,发表了宣言。鲁迅先生拒绝参加文艺家协会,他不参加协会的原因在他的书信中讲得很明白。黎烈文、黄源、靳以和我还有别的一些拥护鲁迅主张的人,也都没有参加协会,更没有在宣言上签名。当时鲁迅先生身体不好,外出活动较少,黎烈文和黄源经常去看望鲁迅先生。我向他们谈起,我们也应该发表一个宣言,表示我们对当前民族危机的态度。黎烈文当天从鲁迅家出来,拿出一份由先生亲笔签名的宣言稿找我和靳以,他已经把两份稿(指由巴金和黎烈文同时起草的稿子)合并成一份宣言了,出来交给黄源、胡风等人拿去找人签名。”

在中国文艺家协会成立前一个星期(即6月1日)胡风发表了《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与周扬、夏衍等提出的“国防文学”的口号抗衡。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上海文艺界爆发了一场“两个口号”的论争。鲁迅是参与制定第二个口号的。冯雪峰曾经说:“这口号的最后决定者是鲁迅,也就是说,这口号是鲁迅提出来的。”

大浪淘沙,铅华洗尽。四十多年后,黄源回忆这场论争,还心有余悸。认为:“经过‘两个口号\\\\\’的论争,‘左联\\\\\’内部少数人的门户之见反而加深,甚至公开化了。”他说:“当初徐懋庸大骂围绕在鲁迅周围的胡风、巴金与我,而鲁迅为了保护我们则挺身而出。后来,冯雪峰看自己人与自己人打起来了,通过茅盾调停动员后,大家才在两个文件上都签了字。

 

1936年10月19日,一代文豪鲁迅辞世。身为鲁迅晚年最为信赖的弟子,黄源见证了他的死亡,并伴随他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黄源亲历先生最后的功德,是他鞠躬尽瘁为亡友瞿秋白出版遗著《海上述林》。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被枪杀了。鲁迅得知消息后悲痛不已,马上找郑振铎等人商量集资为亡友出书。他建议先把瞿秋白翻译的外国作品编辑出版,为尽可能完整,他让黄源去现代书局以两百元钱,赎回《高尔基论文艺集》和《现实——马克思主义论文集,从这年10月开始,化了一个多月时间,把三十余万字《海上述林》编就。因瞿秋白幼年时曾用过“瞿霜”的名字,书稿以“诸夏怀霜社”名义出版,在作者栏署名“STR”(即瞿秋白笔名“史铁儿”英文拼音简写。可谓用心良苦。

鲁迅患病的整个过程,黄源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段时间,他经常跑先生家里。

9月19日,鲁迅在日记里写道:“晚河清来,并赠松江茶食二种,交《译文》三期稿费十七元。”

黄源清晰地记得:那天他提着两盒松江茶食上楼,鲁迅躺在藤椅上,见他提着点心走进来,抬起身微笑着说:“你送礼来了?”在他的印象中,先生很少和他开玩笑,这是仅有的一次。星期六,黄源常在鲁迅家吃晚饭,但这次他怕浪费先生精神有意回避。先在外头小饭馆里吃了,才买了两盒茶食过来。现经先生开玩笑地这么一说,他竟傻傻地呆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了。后来,这茶食在当晚开谈时,还是他与周海婴一起吃光了。

鲁迅病重期间,黄源去得较勤,一天傍晚,黄源到鲁迅家探望,怕惊忧先生不敢上楼,仅在客堂向许广平探问病情。那天是星期六,过一会,周建人也来了,许广平邀他俩上楼。鲁迅看到他们在藤椅上直坐起来,立刻沉下脸对许广平说:“是你阻止不让黄源上楼吧?我老早就听见楼下声音了。”见许广平尴尬,黄源立即解释说:“不,许先生几次邀我上来,我想还是等一下和三先生一同上来。”

饭后,鲁迅依然躺在书桌边的藤椅上,黄源坐在书桌前,周建人坐在另一端书桌边说话。鲁迅有时吸一支纸烟、喝一点茶、吃一点水果,觉得疲劳了就靠着藤椅闭目养神。坐在一旁的周建人和黄源,担心鲁迅精神不济,都不敢提出话题,但鲁迅却话语自如,不到夜深不放他们走的。

六月初鲁迅的书账和日记一度中断,30日鲁迅补记书账后写道:“月初以后病不能作字,遂失记,此乃追补,当有遗漏矣。”追补记中有黄源赠德译《高尔基全集》八本、德译《高尔基选集》三本、《高尔基论文集》一本。其中全集第一卷衬页上写着:“鲁迅先生惠存,敬祝先生著作三十年。黄河清”字样。同一卷封三上,还有一个东京神田稻垣书店的标志。

后来黄源说:“先生病重时连日记都写不了,我却冒失地送他这么笨重的书,深感惭愧。”

 

10月19日凌晨,黄源与许粤华还在梦里,突然被几下轻轻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青年哽咽着说:“鲁迅先生死了。”

“什么?”黄源吼了起来。

一周前(10月10日),鲁迅去上海大戏院看了一部苏联电影,当晚写信给黄源:“今日往上海大戏院观普式庚之Dubrovsky(华名:《复仇遇艳》,闻系检查官所改),觉得很好,快去看一看。”

可惜那几天黄源忙于《译文》付印,恰逢萧军从青岛回来,就没去看电影。14日,黄源与萧军同去见先生,他带了一个小小的高尔基木雕像。鲁迅拿起雕像看了一会,说:“雕得不坏。”这天,萧军谈了许多沿途见闻,又说起了去日本的萧红,竟没给先生写过一封信,也不知情况如何?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便高了起来,鲁迅的嗓音也随之提高。黄源怕先生累着,便默坐不说话。后来,鲁迅还问他:“那普式庚的电影看了没有?”

没想到……眼泪从黄源的脸上留了下来。这天,是黄源终生难忘的一天。这天,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因为中国一位“讲真话”的巨人陨落了。

鲁迅逝世十三年后,上海解放,黄源参与接管文化工作,在华东军政委员会担任要职。从紧张繁忙的文化建设工作中,首先想到建立鲁迅故居和鲁迅纪念馆。这是鲁迅逝世后许多人所企盼的,现在终于有了条件:一个人们盼望多年,能说真话的时代到来了。

在黄源等人极力推动下,时任政务院副秘书长的许广平亲自到上海筹建纪念馆。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的第一个人物纪念馆。地址选在大陆新村9号鲁迅故居。不久,当地原住户,经黄源上门做工作,都愉快地搬了出去。

与此同时,黄源感觉在万国公墓中鲁迅墓太小了,与纪念馆不相适应,考虑为先生迁墓,在夏衍等人大力支持下,经过实地察看,决定迁至虹口公园。墓址选定后,黄源跑了一趟北京,找到周扬,跟他谈了请毛泽东题写墓碑的想法。周扬当即表示同意,很快找到主席题词后交给还在京等候的黄源。

之后,毛泽东主席题写的“鲁迅先生之墓”六个大字,就刻在了虹口公园鲁迅墓那照壁式的墓碑上。

 

四、民族危亡时刻,用笔杆子当“枪杆子”用的书生

 

在黄源多姿多彩的一生中,十三年的战争生涯占了很大的份量。他说:“战争浓缩了我的思维,使我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七七”卢沟桥抗战爆发,接着,“八一三”上海抗日战争爆发。使尚还年轻的黄源热血沸腾,使他感觉到没有什么比保家卫国的民族大义更为重要了。在隆隆的炮声中,他去了鲁迅家,先生走了,他的夫人景宋(许广平)先生还在。他说:“我们的人们终于开始‘还击\\\\\’了,可惜站在民族解放战争前哨而苦战一生的先生听不到了。但没关系,有我们学生在。我们一定要继承先生遗志,沿着他指引的道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黄源回忆说:“这时由于战争邮路中断。上海许多全国性大刊一律被停止发行。我把妻子(许粤华)和孩子迁回海盐老家,自己和茅盾、巴金、黎烈文四人,整顿原有的《文学》、《文丛》、《中流》和《译文》,先后以《烽火》和《呐喊》为刊名出版发行。”

这时,冯雪峰来“文化生活”找到黄源,要他担负《鲁迅纪念文集》整理、编辑和校对工作。这中间,他为老父辞世,回了一趟海盐老家。看到“国破山河碎”,就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日战场,成了新四军中光荣的一员。

这是一群与黄源一样的热血青年,以“战地记者”的名义,在浙江金华和中共东南局接上“关系”,由一辆大汽车把他们送到了皖南的新四军军部。时间是1938年底。

 

黄源在回忆录中写道:“1938年底,我们到皖南新四军的军部,第一天晚上,是个下雨天,东南局的书记兼新四军副军长(实际上是政委)项英同志就在云岭接见我们,谈什么记不起了,但印象很深。当时我们是在军部参观,参观完,项英作元旦政治报告,听完报告后,我就跟他到前线去了。”

“在军部与东南局,有邓子恢、袁国平,宣传部有朱镜我、李一氓……他俩我都熟悉,是前创造社的。项英、袁国平、邓子恢等军事首长,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文化人中有夏征农、薛暮桥、聂绀弩、彭柏山、丘东平,这些人也都是熟悉的。但他们都分散在各支队里。”

“在新四军中最初的印象是,这些军政首长都是穿一套灰色的半新不旧、洗得很干净的军装,有的军装上还打着补丁(那时是新同志穿新衣服,老同志穿旧衣服),很朴素。另一个感觉是,由于战争,我们在上海的生活非常紧张,相互关系也复杂。而一到皖南,在共产党的军队里,真正感到温暖,这是一个大家庭。当时招待我住的房子,是一个三开间的民房,破烂不堪,可这是政治部招待所。中间一间是空着的,点的是煤油灯,我住在里边,二支队的政治部主任王必成也住在里面,非常艰苦,但这已是师政治部主任的待遇了。”

他写道:“在一支队待了几天,我看到陈毅和项英谈天,谈工作。当时我不知道也不懂得他们在谈什么?其实他俩在谈新四军的战略发展方向。

在新四军军部留下后,黄源的职位是《抗战》杂志的编委。《抗战》是军部办的刊物。项英1939年元旦的长篇报告就发在这里。一年后他由冯定和彭柏山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他说他入党时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做秘密党员,另一种意见是做一般党员。军部领导因考虑我已到了新四军,不可能再秘密,于是我就做了一般党员。

入党后,黄源担任了印刷所负责人。他说:“从1939年底到1941年初,我都在印刷所工作。我工作得很开心,通读了六册《斯大林选集》,并在所里发动工人竞赛运动,我从中受到教育和启发。”

 

黄源回忆说:皖南事变发生在部队‘北移\\\\\’途中,“我们是晚上出发的,从云岭到章家渡,只有二三十里路,可是走到时已快天亮。那天路上我碰上画家赖少其,他在三支队,从三支队的防区繁昌方向过来,芜湖外围是我们的部队。章家渡的青弋江上搭了一座浮桥,渡江后在茂林停下来。停了一天,再出发。都是黑夜走,打着灯笼秘密行动,白天怕飞机,本来是要往北走,但我们却往南走,走到人家口袋里,到茂林已经和国民党部队接触上了。”

他说了那次突围中死里逃生的过程:“叶挺军长被捕后,向组织上交待了一个清单,把我列入阵亡名单,大家都认为我死了。但我没死,我从国民党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

战斗是残酷的。他回忆说:“从茂林出发,目标是一个山的口子,这山口子过去是项英打游击三四十个人通过的地方,叫丕岭。可现在有近万人的大部队要从这儿冲出去。这显然不大可能,部队刚到山脚下,就遭到敌人机枪的扫射,队伍就退下来。”

“……总之,队伍冲散了。我们印刷所跟随政治部行动。天亮队伍集合时,我还听到叶军长动员把教导队拉上去,我也跟着政治部同志上山,可敌人占领了制高点。一阵疯狂的射击,又把队伍打散了。这时天黑下来,山上很混乱,我插在一个不认识的团队里(后来知道是新三团直属队),跟着往下冲。”

“我们终于冲出来了,可是军部和大部队没出来,又往里缩了。这时冲出来的直属队走得很远了,只留下没武器的号兵和医务兵。我突围时军部给我配了警卫员,还有两支驳壳枪。我们用两支驳壳枪抓住了一个俘虏,是国民党四川部队的。这样我们就押着他一起走。因为是晚上,国民党部队远远地听到响声就问‘口令\\\\\’,我们就叫他回答。因为是四川口音,一路上没受到阻拦。”

“天亮时我们到了章家渡,和我一起突围出来的饲养员是本地人,带我们过江。敌人一阵机枪扫来,保护我的警卫员也被撂倒了,俘虏也不见了,我身边只有一个饲养员和小司号员。江边小店不敢留我们,于是我们脱下军装换上老百姓的衣服,由饲养员带着我俩躲进老百姓的家里。”

“因为附近村庄都住满国民党的部队,挨家挨户地搜查。我们在逃亡时和小号兵也走散了,最后只剩下我与饲养员两人,跑到宣城他家里躲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