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村庄

浙东运河,从拔坝到船闸的嬗递

浙东运河,从拔坝到船闸的嬗递

 

桑金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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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桑金伟


 

茫茫大地,江河相连。洪汛水丰时,江潮倒灌入河;而水退江浅时,则河水流失,造成干旱。为调节江河水位,人们开始堆建土堰以壅水。据史载,三国、吴赤乌年间,始有堰埭;晋代时多兴修堰埭;唐宋时有更大发展。

然堰坝的建造又妨碍船只行驶,所谓“堰限舟航路”。于是智慧的人们,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先后采用了拔坝、车坝、船闸等方式得使航船顺利通过堰坝。

 

 

一只船被“车”到坝顶,船即刻下滑。(桑金伟摄于杭州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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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坝就是采用徒手擢拔的形式将船只拖移过坝。

这种拖移船只的过程,乡人叫“拔船”。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古窑浦支农时也尝过拔船滋味。当时生产队的田地分布在一条海塘的前后两畈,这条海塘虽已“退居二线”,但依旧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以作备用。塘两头的河水由地下涵洞流通,但前后畈之间的农船进出必得靠拔坝过塘。过塘时只得将船上的货物卸下,过塘后复将货物装上,劳作十分繁重。

即便是拔一只空“木舢板”过坝,也要发动全“小队”的壮汉参加,而且要喊号子,以齐众力。这种拔船号子并非劳动者作秀,而是激奋发力的需要。2008年,舟山渔民号子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按照作业的工序,它又分为拔船号子、摇橹号子、起舱号子等等。

为减少拔坝(动宾结构)时船底与坝面的摩擦力,人们会在堰坝上撒布点泥再浇上点水,这样能润滑些。拔坝(偏正结构)分泥坝、石坝两种。泥坝虽比石坝原始,但在泥坝上浇些水,拔起来却比石坝上省力得多。然而考虑到拔坝的耐久性,不少泥坝后来改建成了石坝。

据1992年版《慈溪县志》“堰坝列表”中载:“全县现有堰坝22处”,其中仅有3处尚为泥坝,其余均为石坝。此表不包括庵东区“八塘南置临时节制咸淡水的泥坝7条”。

早年拔船在农村之寻常,于地名上也可见一斑。过去慈溪的胜山有个叫“拔船塘”的小村 ,它现属胜山镇胜南村。据调查,拔船塘是原三塘中的一段,早年船越三塘时总在此拔拽而过,故名。

在长江中下流一带我还听说有一种“小拔船”,轻巧而适宜扯拔。亦见拔船之寻常。图一所示的船也是一种“小拔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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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兴过塘行码头陈列馆西侧的牛埭路据说还是原本的。(桑金伟摄于西兴)


显然拔坝是船过堰坝的最原始办法,它仅适宜于轻舟或小船,大舟重船根本无法“开拔”。由此车坝应运而生!

这个车坝的“车”字与“拔”一样,是动词。就是用机械使船只越过堰坝。

车坝经历了3种形式:人力车坝、畜力车坝和最终的电力车坝。

1991年版《慈溪水利志》在写到当年慈溪最重要堰坝之一的双河堰时说:据明《天启慈溪县志》载:“宋乾道九年(1173年)由曹关于闸之左置堰,以便舟楫。”光绪慈溪、余姚县志又记述,因两县水利纷争屡起,宋开庆元年(1259年)五月,赵若?拆填双河闸,改建车坝,设有管理房。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复置双河闸。后废闸为桥。解放后,为便于船只过往,于1958年设临时性车坝,……这意味着双河堰早在宋代已改为车坝。

又据光绪《余姚县志》记载,余姚辖乡有堰多达180余条。我想可能还不止此数。该志对已改进为车坝的堰,往往注明“今均作车坝”或“实车坝”等字样。如:“开元乡堰二十三所(《嘉泰会稽志》)。长堰(俗称石头堰),戴家堰,小里堰,今均作车坝。”这说明在光绪年间家乡拔坝改建车坝已很普遍。

至于车坝我还有点印象。我有个姑妈嫁在余姚历山北部的僻乡。她待人热情,总希望我这位城里的“娘家阿侄”去她家作客,以增其脸上之光,尽管那时我还是10岁不到的小人。当时去她家真是不便,母亲总不应允我去。一次姑爹用船来接我,我真高兴极了,向往着姑妈家边的小河、竹园和棕树、梨桃。我在浒山北门头上船,取道大古塘河,往西很快到了鸣山堰,那里有车坝。

船至车坝前,为出于安全,姑爹叫我上岸稍等。只见钢索缠住姑爹的船,两边各一条,呈人字形。钢索的另一端固定在坝两端的绞盘机上。两边各有五六个赤膊力士同时用力推动绞盘机。随着绞盘“嘎嘎”地转动,车船工的号子一阵高过一阵,船也昂起了头,慢慢爬上了堰顶。当船身超出一半越上堰顶时,其重心一下子改变了,船头骤然下垂,“嗖”地蹿了下去,船头几近进水——船已越过坝。说时迟那时快,看着船真像要钻入水中时,我被吓了一跳。好在姑爹留在后艄以艪当舵稳掌着船。这种“车”船的情景我以后再也不曾见过,但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鸣山堰也是慈溪最主要的堰坝,鸣山地名就因它而出名,在浒山无人不知。其本应称作“眉山堰”。浒山一带只有眉山、庙山、校场山、虎屿山等一些小山,压根儿没有鸣山,故我从小对鸣山之称呼很纳闷。后读到《慈溪地名志》才知道:“因船过堰时靠人工车坝,车时往往喊号子以协调动作,故呼鸣山堰。” 就是说,车坝工的号子与其旁的龙头山共鸣了(龙头山即眉山最北的一个峰,如龙头。现已垦平)。

鸣山缘名足见“车”船工之辛苦。1988年我重访鸣山堰,在拍摄之余还找了住在堰边的老人聊聊。当年她嫁到此时就和车坝号子相伴,开始不习惯,特别是夜间。后来习以为常了,倒也不难听。现在没有了反觉得格外冷清。

据《慈溪水利志》载,鸣山堰在清光绪元年(1875年)以前已成为车坝。所惜的是今年春季,鸣山堰遗迹已拆完。

在山东聊城中国运河博物馆内有动画屏,直观地展示了当年济宁市汶上县南旺镇、大运河南旺枢纽上的车坝运作过程。它把我的思绪一下拉到60年前我过鸣山堰的情景。根据南旺枢纽的当时地位和高程,这个车坝规模比鸣山堰大得多。

在杭州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内有幅人力车坝的老照片。在这不十分清晰的画面上,有一只船被“车”到坝顶,车工已经歇手,坝面上也撒着泥土,船即刻下滑。

这幅珍贵的老照片命名为:浙东运河过坝图。

与这幅老照片相比,英国画师威廉·亚力山彩色雕版画显得更为醒目。据载,明清以来,许多游历中国运河的西方人士,曾用文字和绘画、后期用照片,把他们对运河的感受和印象记了下来。这种详细的记录,连国人自己也未曾有过。其中一幅是反映车坝的,是威廉·亚力山大于1792—1794年随马戛尔尼出使中国期间构思写生、1798年成画、1805年出版的作品。画面细致地描绘了航船过堰坝的情景:一艘大船正被高高地车到堰顶,有一船工在船头扶持着一块用于挡水的编织物严阵以待,船旋即下溜。堰两边各有一座硕大的木构绞盘,足有两人多高,每个绞盘有车船工10来人。不远处有一座牌楼和一个小庙,用以祭祀,以保行船平安。

据载,马戛尔尼使团行程的其中一段是从杭州府到舟山,取道于浙东运河,就是从钱塘江南岸的西兴闸起,自西向东经钱清江、曹娥江、姚江、甬江再出海。这个使团于1793年11月13日离杭,行船3天后于16日已过了两个堰坝。后据专家推断,此画面所表现的当为曹娥江堰坝。

此画作题为《过埭之船》,不知谁给取的,用了个“埭”字。在我们家乡也称堰为“堰埭” 或“埭”。称设车坝的堰为“船埭”。至今不少地名的后缀还保留着“埭”,如王家埭、宓家埭等等。《慈溪地名志》(1986年版)的文字主编范无伤老先生擅方言和古音,他认为,意为“土堤”的汉字有好几个,其中“埭”属比较古老的。

车坝时不可或缺的机械是绞盘机,在中国古代应无“绞盘机”之称,但有“辘轳”之名,绞盘机与辘轳工作原理大致相同。绞盘机设在坝顶的对称两边,据说多时每边要出8个壮汉绞盘。

现在要征求壮汉绞盘的纪实照片很难。上次在淮安市内清江闸边看到了6个壮汉绞盘的塑像已算不错了,我只好对着塑像拍摄,聊慰我心。

每个壮汉都张大嘴喊号子。塑像下的石块上刻着“绞关”两字,这是对此组塑像的命名。看来车坝用人力绞盘,也被称作“绞关”。

 

早年的牛力车坝。(桑金伟摄于绍兴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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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自古就善于利用牛力。人的吃力苦活,往往设法用牛来顶替。于是用牛力绞盘的“牛埭”也产生了。

百度百科解释“堰埭”时说:“在堤坝更高,船只更重的情况下,人力绞拉困难时,就采用畜力作为绞拉的动力。多数情况下使用牛,所以两晋南北朝时称其为‘牛埭\\\\’。北宋时堰埭规模更大,见诸记载最大的要用22头牛同时拉。”

这次在萧山西兴过塘行码头陈列馆参观时,看到了多块展板上,都记载了“牛埭”:“到了南北朝宋武帝刘裕时,这种耗时费力的人力拖船过埭改为牛拉过埭,始称“牛埭”。牛埭的出现是杭州古港通航技术的一大进步。”

在记述西陵牛埭的展板上又说:“西陵牛埭位于西兴镇,是钱塘江南岸著名的牛埭。西陵牛埭与柳浦牛埭、浦阳南津牛埭、浦阳北津牛埭,合称为钱塘江南岸四大牛埭。”

从展板看,牛埭也曾一度成为税关:“东晋时,初立钱塘江水埭后,即行征税,不久被停止。南齐时,牛埭征税课甚重,仅西陵牛埭一年便可征收上百万税钱。”可见通过钱塘江牛埭进出浙东运河的船只何其多。

在西兴过塘行码头陈列馆的工作人员陪同下,我找到了钱塘江的牛埭路。据介绍这牛埭路是钱塘江畔唯一仅存的,路两边的房子是后盖的,坡度明显路面是原汁原味的遗存。

几年前我在绍兴博物馆看到过一幅牛埭运作的老照片。

相片定格了船已被拖达堰顶的瞬间。大功告成后牛们也释然放松了,我数了一下,至少有6头牛参与了拖拉。从这张照片上看,牛是分开拉的,牛前各有牵引人。可巧的是,那次在聊城中国运河博物馆内又遇上这张照片,画面成像比绍兴的更模糊。说明牛埭运作的老照片,在全国也很稀缺。

不管是人力还是牛力,对船主来说,过坝翻埭总是件烦心事儿。就算是不用上税,船毁人亡的风险总是存在。

早年从现境的慈溪南上欲入姚江的船必得通过姚江北岸的皇(黄)山阴的皇山堰。去年底我去了那。皇山堰旧址边上有皇山桥村委会,办公室里有老头们在“白话”,我搭了讪。有位老哥说:堰南侧有个湍急漩涡,你们慈溪上来的西瓜船特别多,“车”过坝后,船未掌稳就窜入了漩涡,船毁人溺,西瓜浮满河上的事常有发生。故有人唤这堰为“皇老虎”

去年底的中国大运河鲁苏段考察和日前的浙东运河参观,我努力寻觅古代车坝的痕迹,回来后又查阅了不少有关书籍,让我感受到北方大运河水系中的车坝和浙东运河水系中车坝别无二致,然而所存遗迹几乎都是零。

 

 

现今怕船闸桥下早年是车坝址,坝址尚能辨认。(桑金伟摄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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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采用了电力车坝,这类越坝之船直窜入水,船毁人溺的事故就可避免。老百姓称这电力车坝为“电动坝”。电动坝其实就是升船机。它将铁轨从水下铺设至坝上,铁轨上安装有漏水孔的滑动平台,平台由电机绞钢索拉动。当该平台半沉于水下时,船就停泊于其上。平台就载着船舶沿铁轨徐徐上升并过坝,后再下降,直到降到坝的另一端的水中。这样安全可靠且省事,不必卸货。

电力车坝,其实不再是“车”,它颠覆了传统车坝的操作方式。

东钱湖有个莫枝堰,颇有名望。莫枝村和镇都以其为名。莫枝镇现虽更名为东钱湖镇,但莫枝堰之名牢牢印在老辈人心上。以前,从象山、鄞县咸祥、奉化松岙等地来的百姓,带着鱼鲜干鲞等货,从钱湖南端的韩岭入湖至湖北端的莫枝堰出湖,过坝滑进中塘河后便一路泛舟至宁波城。据说这堰一天有上百只船进出,而且这还是王安石留下的政绩之一。  

去年我在同仁谢耀荣的指点下,很快找到莫枝堰车坝的残存。

能与久违古朴的车坝相拥,已使我欣然了。无意中在蓊郁绿荫竟然发现旁边的电动坝,真是大喜过望。

至今还保留着它们,我想应是一种难得的文化自觉,应该感谢当地决策者。据悉,这电力车坝建于1966年,最大承载能力15吨,可以同时升降3吨位的船2艘。其启用后不久,莫枝堰人力车坝自然被放弃。上世纪末,电力车坝也渐废。

据说从2008年开始再没有一艘船从这里经过了。

电动坝的历史似乎很短。近年来我关注着浙东运河,环绕着它的水系没少跑,也仅找到了4处电动坝(升船机),除莫枝堰的外,其余是余姚马渚镇西横河村大运河闸边上的、马渚斗门新闸边的、上虞曹娥老坝底堰坝的升船机。

并且已全废弃了。电动坝虽好,毕竟仍离不开要翻越的堰坝。在此我敢于下这样的结论:凡要翻越堰坝的,就过不了更大的船只。        

 

 

历史呼唤着船闸的产生。船闸终于拆除了堰坝,它是种厢形通航建筑物,故又称“ 厢船闸”。就是两端用闸门控制水流,通过向“船厢”内灌水或泄水,以升降水位,使船舶能克服航道上集中水位落差的巨大阻力。船闸彻底颠覆了堰坝的过船方式。

据载,宋朝雍熙年间(984—987年)在西河(今江苏淮安至淮阴间的运河)上建造了两个陡门,间距50步(约76米),陡门上设有输水设备。这就是有名的西河闸,是现代船闸的雏型。在欧洲,这种船闸在12世纪首次出现于荷兰,1481年意大利开始建造船闸。20世纪后,在美、苏和西欧各国,船闸的数量逐渐增多,技术上也不断改进。

船闸”是现代科技发展的产物,它使堰坝过船集约化,从而可减少堰坝数量。当然在部分“船闸”的旁边仍保留着拔坝,以备小船的不时之需。

翻开《慈溪水利志》,“大事记”中写着这样一段话:“1960年10月,改鸣山堰车坝为船闸,系全省首座由车坝改成的内河船闸。次年王起副省长率62人前来参观。” 该船闸的船厢长65米、宽18米,允许过船吨位为25吨。后来

 

东钱湖莫枝堰电力车坝遗迹。(桑金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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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慈溪改成船闸的有横河、石堰、洋塘等10多处。但是,不到大约30年时间,这些船闸已全部废弃,至今慈溪无一座船闸尚在使用。

他处也不外此种状况。去年在浙东运河水系上我只看到了上虞梁湖船闸和通明船闸等个别船闸仍在使用,所过船只也寥寥无几。

过去我常见,在偌大的船厢里及船厢后部,挤满了等待过闸的船,这些“夫妻老婆船”首尾相接地排队静候着,女的烧火煮饭,男的抽烟聊天,很是悠闲的场景。我问自已,在越来越追求速度的现在,这种船上的慢生活是否还能再次相见?

那次中国大运河鲁苏段之行,目睹了枣庄台儿庄船闸向船厢内灌水状况。

扬州邗江瓜洲船闸船舶出闸的场景。

特别是看到大运河淮安段水运尚繁忙的景况。

我对内河航运的复苏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丝期望。

从拔坝到车坝、牛埭,再到电动坝、船闸,它们的嬗递、更替,由繁荣到萧条,其主因当然是内河航运由当年至今的逐渐弱化。公路运输的兴起,让运河上许多电动坝、船闸白白废弃了。我们在运河水运弱化的路上,将会走向何方?

水运依旧繁忙的大运河淮安段。(桑金伟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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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桑金伟,作家、摄影家、慈溪农业银行退休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