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航 船
蔡 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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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康和徐梅强亲切交流
这次浙东运河之行,一路上有许多感慨。面对今非昔比的河道与水面,很自然地想到了曾经十分熟悉的航船。
航船是在不知不觉中离我们远去的。以前纵横交错的城市河道现在大多被填平成了水泥路或建筑物,乡村间日益狭小的河道虽然还在,但早已没有了航船的踪影,偶尔看到一只已无橹桨的水泥船,仿佛也有了古董的模样。
水网密布的江南,曾经是舟为车楫为马,有了运河之后更是靠水路连接外部世界。缓缓流淌的河水中传出的欸乃橹声,催生过好梦,也摇醒过黎明,尔后由航船激起的涟漪让这片土地都似乎跟着摇晃起来。据地方志记载,浙东一带在宋代就有了航船,尤其是运河贯通后更是来往频繁。这就是说,航船在这里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
我们现在定义的航船,是指来往于城乡和村镇之间搭载旅客和货物的运输船。它与其他运输船的区别是有相对固定的航线和航班,所以称为航船。航船又分为日航船与夜航船。日航船大多为城乡间的短途,一般是半天的航程,一日往返。夜航船的航程较长,往往是跨县的线路,一般需要一夜或更长的时间,每日或隔日由两班船对开衔接。
最初的航船,都是用橹摇的,大的船用双橹,即两人对摇。如果载客较多货物较重或逆水行舟,还需要有人在船沿撑篙和岸上拉纤,使航船有足够的动力来维持行驶的速度。走内河的航船是不设风帆的,但途经宽阔江面的较大航船也有用风帆的。这种风帆与海帆略有不同,这大概与江面受风的特点有关。航船除了固定航班,也有临时增加的,如逢大的集市庙会,如每年的清明上坟,如春秋两季的朝山进香。碰到这种可以预期的乘客剧增日子,不想放弃机会的航船经营者便会租用其他船只加入航船行列,让独往独来的航船成了首尾相接的热闹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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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东运河古纤道谢耀荣摄
用机器作动力的航船是民国初才开始出现的。有人把这种带烟囱喷火苗突突作响的机动船称为小火轮,机器改进后喷火冒烟不明显了,但仍被叫做小火轮,也有人叫汽油船。其实当初多数航船用的并不是汽油,而是柴油。航船的动力虽然改进了,但乘航船约定俗成的习惯要改起来并不容易,比如乘夜航船一般是男女分舱的,男的在中舱,女的在后舱。这种划分的初始原因是夜航船可以放倒身子睡觉的,而男女同舱多有不便。后来形成了习惯,即使不睡也自觉分舱。朱自清在绍兴第一次坐夜航船,对这种男女分舱的现象大为惊异,为此专门写了一篇《航船中的文明》予以描述和嘲讽。
说到夜航船中的睡觉,明张岱在《夜航船》序言里载有一件趣事:有一僧人与士子同乘夜航船,士子夸夸其谈貌似满腹经纶,僧人自惭形秽只得缩在一边“拳足而寝”。后来发现士子竟把澹台灭明当成两个人(澹台灭明是孔子的弟子,澹台是复姓),尧舜当成一个人。这下他放心了,笑着说:“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民间藏龙卧虎,夜航船中高人多多,张岱由此得出的结论竟是“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我没乘过夜航船,但日航船是坐过的。小时候过年去老家,都是要坐航船的。那时的航船土话叫“拖鸡包”,即带头的一只是机器船,后面用缆绳拖着的是无动力的船只,像拖着一群鸡一样。乘航船的最佳选择是被称为二等船的第二只船,机器声不吵,船体也宽大,坐位除了两边的长木板,中间还有一道,可以侧坐,也可以骑坐。最诱人的是这种船不像普通木船只有弧形船篷留出的缝隙,而是有可以开启的小方窗。记忆中下了船我总是趴在小方窗前,看船缓缓地离开城市码头,沿着弯弯的河道驶向翠绿的乡间。
碰到船两边的座位没有了,坐在中间没有窗外风景可看的我只好边吃东西边看船内的人。刚下船的人总是手脚不停嘴巴也不停,船开动后舱里慢慢安静下来了。这时二胡恰到好处地响起来了,早早就坐在那里的一个盲人开始唱书(一种有乐器伴奏的说唱艺术)。这个盲人我前几次也碰到过,可见他是一直在这条航线上谋生的。到了航船的终点,人们纷纷下船,而留在舱里的他开始吃自带的午饭,喝船员给他倒在杯子里的茶水。估计下午航船回程时,那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又会响起。
那次,他唱的是《紫金鞭》,里面好像有杨文广、呼延庆、狄龙等人物(后来知道这是宋代的故事,在评书和说唱资料里有《紫金鞭》的存目,但内容已失传)。虽然有些没听懂,但我还是被深深吸引住了。他是盲人,不能看书,说唱的内容据说是师傅教的,但要把这长长的故事记住,并加上现场的发挥,实在不容易。那天我是最后一个下船的,我把两包豆酥糖故意遗留在他的身旁,虽然我看见父亲往那小罐里放过钱。
奶奶去世后,我们不去老家过年了,因此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航船中的盲人,但他声情并茂的说唱以及引人入胜的故事,是不是对我后来爱好文学起了潜移默化的最初作用?人生和世事谁说得清啊?!
这次运河之行忽然想起这些,才意识到充满脉脉温情和人间烟火味的航船早已悄无声息地驶向了历史深处。
【作者简介】蔡康,国家一级作家、《宁波晚报》原编委、副刊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