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村庄

剡中,灵魂的方向

剡中,灵魂的方向

徐海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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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海蛟


天姥山怎么去?”我站在大佛寺前一棵老梧桐树下问路人。一个明亮的早晨,梧桐阔大的黄叶上缀着露水,秋风一起,举向空中的枝叶哗哗响着,摇曳出斑驳的光点。

天姥山?”老太太摇摇头,“我不晓得的。”

天姥山在哪儿?”这回我挑了一个清瘦的老先生问。

喏,远处,这边,那边,还有那边……”顺着老先生的手,我的目光越过城市高楼,越过被晨曦打亮的楼顶,落到远处一抹黛色的隐现于云雾中的山上。

我怎么才能到山脚下?”

你看到的很多山都是天姥山……”老先生清癯的脸上透着温和的笑。

二十岁那年,我第一回来到新昌。二十岁的我,还未看过世界的模样,一脸青涩,胸膛里涌动着李白的诗句:“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我就是追随着这样的诗句而来。

天姥山怎么去?”语气里的焦急,一定令老先生在心里为这份冒失感到好笑,但他脸上铺陈着平静:“小伙子,天姥山到处在,你已到了它脚下了。”

我不明白,在这个叫新昌的小城,我路过的每家小餐馆、小旅店墙上都能读到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而天姥山本身,竟成了一座难以亲近的山?它举目可见,又遥不可及?它具体得那么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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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姥山资料照片


 

公元729年初冬,孟浩然坐在钱塘江上的舟中,时不时引颈眺望,问舟中旅人:“哪片青山才是越中的山?”那是个明媚的日子,江上风平浪静,一碧涵空。他心里无时无刻不系念着一个地方:剡中。

这是年逾不惑的孟浩然,他在长安完成了一场又一场无望的追逐,而未能挤入仕途的窄门。他是自然之子,于中年时分回到山水怀中,在晚照与湖光中入定,大概是孟浩然的人生数度进退后找到的唯一退路。

那样的年纪,遍历世事的孟浩然来到了心里企盼已久的剡中。那一刻,平阔的江水有如他平静的心绪,无风无浪。

公元731年,刚过二十岁的杜甫进入了长达九年的漫游时代。年轻的杜甫离开洛阳,顺水路下江南,途经淮阴、扬州,渡过长江……轻舟赛马,过姑苏城,渡钱塘江,登西陵古驿台,赏鉴湖畔如花的女子,此行最后一个目的地却是剡中。最后遂他所愿,船沿曹娥江而上,到达上游剡溪,停泊在天姥山下。于历史章节里读到这一段,我禁不住想:年轻的杜甫也一定会像1260多年后的我这般问路人:“天姥山在哪儿?”他终于来到了江南腹地,来到了谢朓、阴铿、鲍照、庾信诗歌里歌咏过的剡中,来到了仰慕已久,却未曾谋面的李白的诗歌里出现的剡中。青年杜甫第一次长途跋涉至江南,这是一场身体的壮游,更是灵魂的朝圣。

剡中是地理上的剡中,也是杜子美朝圣路上灵魂的方向。

而数年前,年长于杜甫11岁的李白,已先入剡中。李白也一定会向当地人打听:“去剡中的路在哪儿?天姥山在哪儿?”“借问剡中道,东南指越乡。”在明媚夏日,李白从广陵乘船,由会稽上剡溪——“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一派镜中流水,一路清新荷香,浙东山水给了远道而来的李白以慰藉,也令他的诗歌里葳蕤着一股南方水泽的气息。他是爱这个地方的,文史学家们说李白四入剡中。他在此地写下诸多名篇,让“剡中”这样一个地名,再一次于时间和人心里远播。

而剡中的真正得名却在魏晋,这一片青山中的温柔腹地,迎来它最重要的客人,历史为此留下璀璨的一笔。谢安的东山再起,王子猷的雪夜访戴,王羲之的兰亭修禊……这些风雅的典故都出自这一地带。谢灵运则在此地写下他杰出的山水诗篇,更是令自然的美意带上了文字的辉光。隐士,文人,高僧,道士,商贾,官员……无数高人走到这里,给自然山水注入人文气象。剡中就成为往后隋唐文人心中的朝圣之地。

地理上的剡中位于浙江东部,是一处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小盆地。从卫星地图上俯瞰,这一片葱郁的腹地被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三山合抱,状若飞鸟展开双翼。明净的剡溪从盆地中间流过,正北而行,下游汇入曹娥江,最后在杭州湾注入钱塘江。

从钱塘江畔出发,沿京杭大运河东段一路溯水而上,过鉴湖,沿曹娥江达剡溪,终止于天台山,这条路被誉为“浙东唐诗之路”。它纵贯200余公里,横亘于白云和梵音之下,蔓延于青山和流水之间。

整个唐代,王勃、卢照邻、骆宾王、贺知章、崔宗之、王维、刘禹锡、元稹、李绅、李德裕、孟浩然、崔颢、白居易、杜牧、贾岛、罗隐……这些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李白和杜甫的先后抵达剡中。上追禹帝神韵,下寻谢灵运遗风,这是唐朝诗人群体的本心之旅,也是他们走向更广阔世界的逍遥之游。

400多位诗人,写下1600多首诗。他们的诗作建构了另一个地理学范畴之外的精神和学术上的剡中,这个剡中在万千的人心之上,在白纸黑字之间,是写入浩浩荡荡的中国文化史的剡中。它像一只灵性的飞鸟,飞翔在中国文化史的浩瀚夜空中。

人们不辞千里到达此地,既为了与江南山水相逢,又为了与过往的自我作别,既为了拥抱另一些俊逸的灵魂,又为了重构新的精神殿堂。

 

 

庚子年深秋,我又一次踏进剡中的土地,在落叶满空的时节游了石头城,再到达班竹古道。又是一个晴好的秋天,我们迤逦而行,当地随行的工作人员告知我,此地就是天姥山。恍然间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曾那样急切地寻找它。也才开始懂得大佛寺门前梧桐树下老先生的话:“天姥山到处在,你已到了它脚下了。”

我才明白,这世间还有另一个剡中,那是心灵和文化意义上的剡中,这世间还有另一座天姥山,那是心灵和文化意义上的天姥山。世间的路千万条,而这条自钱塘江畔出发,沿曹娥江,自剡溪而上前往天台山的路,却是用诗歌写就的路,他通往自然山川,也通往幽微的人心。

在这条通往灵魂的路上,山水、书法、绘画、佛禅、茶道无不荡涤着千百年来身上落满尘埃的人。

 

【作者简介】徐海蛟,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浙江省作协散文创委会委员,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